在两位小祖宗身后五步内,两道标枪般挺拔的身影,一步不落地紧紧跟随。
那是两名少年侍卫。
年长些的叫李富,十六岁,身量已经长开,宽肩长臂,腰间挂着并未开刃的佩刀,眼神沉稳得不像个少年。
稍小些的叫李贵,十五岁,面容与李富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几分憨厚,目光时刻紧盯两位皇子的脚下,生怕他们被地砖的缝隙绊倒。
他们是原京营千户李大能的儿子。
己巳年,建奴入寇,李大能血战沙场,为国捐躯。
朱由检金口玉言,赐其两子入宫,为皇子伴读侍卫,食锦衣卫百户俸禄。
这份恩典,是李大能用命换回的荣耀,更是皇帝为天下忠魂竖起的一座碑。
“李富!”
朱慈烺突然勒住“缰绳”,停下脚步,将小木剑往地上一杵,那小小的身板,竟学出了朱由检几分睥睨的架势。
“臣在。”
李富立刻上前一步,身躯微躬。
“父皇说,大明的军队要有章法。”朱慈烺板着小脸,煞有介事地指着那根朱漆立柱,“现在敌军龟缩在城里,咱们没有红夷大炮,该怎么打?”
李富抬头,看着这位还没自己腰高的小太子,眼底闪过温和,但语气依旧恭敬严肃。
“回殿下,若无重炮,当以围困为上策。断其水源粮道,使其军心自乱,再遣奇兵趁夜袭扰,可一战而定。”
这是兵书上的正理,也是他在皇明武校里学来的。
朱慈烺却皱起了小眉头,似乎觉得这法子太慢,不过瘾。
“不好!”小太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是老黄历!现在的打法,是拿银子砸!”
李富怔住了。
“砸……银子?”
“对啊!”朱慈烺的表情瞬间变得得意洋洋,小手在空中用力比划着,“父皇常跟几位师傅说,能用钱解决的,就别拿大明将士的命去填!要造就造最大的炮,轰他娘的!”
最后那句粗口,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武将,还是从他那位福王叔祖那里学来的,带着一股子无法无天的豪气。
李富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好像真是陛下的风格。
“哥,轰谁娘?”朱慈炤终于追了上来,满脸都是好奇。
“轰坏人的娘!”朱慈烺豪气干云地宣布,“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父皇一样,把地图上的那些点点,都变成红色的!”
他小手一挥,指向远处连绵的宫殿群。
“李富,传令下去,全军突击!拿下那座……那座大殿!”
他指的方向,赫然是乾清宫的偏殿。
“殿下,那边风大……”李贵刚想劝阻。
“这是军令!”朱慈烺眼睛一瞪,气势汹汹,“李富,你爹当初打建奴,怕过风大吗?!”
这一句话,狠狠砸在李富和李贵兄弟二人的心口。
李富眼中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
他缓缓站直身躯,右手握拳,“砰”的一声,重重击打在左胸的甲片上!
“臣,领命!”
父亲从未怕过。
所以,作为他的儿子,哪怕只是陪皇子做一场游戏,也绝不能坠了“忠烈之后”的名头!
“冲啊!”
朱慈烺得到肯定的答复,兴奋地欢呼一声,带着朱慈炤向着寒风凛冽的广场另一头冲去。
李富和李贵对视一眼,立刻跟上。
他们的身形矫健如猎豹,始终保持在五步之内,既不干扰皇子的兴致,又能随时用身体挡下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
不远处的连廊下,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静静伫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王承恩躬身站在一旁,笑容满面。
“皇爷,您瞧皇长子这股子精气神,活脱脱就是您小时候的模样。”
朱由检负手而立,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朱慈烺那句“轰他娘的”,他听得清清楚楚。
粗俗是粗俗了点,但那股子劲儿,他喜欢。
“像朕?”朱由检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有些悠长,“大伴,朕的小时候,是这般光景吗?”
眼前的朱慈烺,张扬、自信,甚至带着点小小的霸道,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
而自己的童年……
王承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想起了那个在深宫中“目不斜视,不苟言笑”的小小皇子。
生母为刘氏(孝纯皇后)。然而,在皇帝年仅5岁时,生母刘氏便因失宠被光宗下令杖杀,这成为他童年最深的创伤。
刘氏去世后,朱由检先由李选侍(李康妃)抚养,但不久因西李生下皇女,他被转交给李选侍(庄妃)抚养。
李庄妃为人宽厚仁慈,待他如亲子一般,让他重新感受到了母爱。然而,李庄妃后来因看不惯魏忠贤和客氏的飞扬跋扈,遭其排挤迫害,最终郁郁而终,这使朱由检再次承受了失去至亲般的打击。
想起了那个在经书中遇到不认识的字,会翻遍所有典籍,甚至拉着自己这个奴婢一起学习的孤独身影。
那些画面,一幕幕闪过,王承恩的眼眶竟不知不觉地红了。
朱由检见状,佯怒道:“你这老奴,朕就问个小时候,怎么还哭上了?”
“皇爷恕罪!”王承恩连忙躬身,声音哽咽,“奴婢是想起陛下小时候…奴婢只是为陛下高兴,圣母孝纯皇后在天有灵一定会为皇爷骄傲。”
朱由检叹了口气。
他明白,这老奴是在心疼他。
“起来吧。”朱由检的声音放缓了些,“你说像朕,朕就随口问问。小时候太久远了,恍如隔世。”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李富、李贵兄弟身上,转移了话题。
“那两个孩子,不错。”
哪怕是陪着幼童疯跑,这两兄弟的眼神也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脚步沉稳有力。
“回皇爷,李家兄弟是出了名的懂事。”王承恩顺势起身,声音里依旧带着鼻音,“这俩孩子练功最苦,从来不喊一声累。他们说……不能给死去的爹丢人,更不能辜负了皇爷您的天恩。”
朱由检微微颔首,心中泛起暖流。
“去,把那俩小猴子叫过来。”朱由检裹了裹身上的大氅,“跑了一身汗再吹风,回头该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