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上前一步。
“回陛下,改土归流,推行一条鞭法,无异于掘其祖坟,断其血脉。”
“播州杨氏、水西安氏、永宁奢氏的旧事,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几个大土司阳奉阴违,甚至胆敢扣押朝廷税吏,看来,是准备顽抗到底了。”
朱由检眸中那幽深的光,变得极具侵略性。
“孙师傅,你总说要稳,袁文襄在遗疏里也劝朕知止。”
“可一条鞭法,宗亲勋贵都已遵从,天下士绅亦不敢公然作对。”
“如今,边疆土司却屡生反抗!”
“若朕连这些羁縻之地的土首都震慑不住,天下人会如何看朕?”
“那些刚刚低头的士绅勋贵,会不会再生出别的心思?”
“不行剿抚兼施之策,铲除桀骜土司,朕的威权何在?新政便是空中楼阁!”
皇帝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敲在孙承宗的心坎上,让他准备好的劝阻之语,一时竟说不出口。
只听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诸位爱卿应该都明白,朕,欲复交趾之心。”
“而欲南下经略,必先西进平乱!”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都明白,西南用兵,自古以来最大的难题,不在于战,而在于粮!
“蜀道难,黔道更难!”
孙承宗捻着胡须,声音沉重。
“自湖广、四川运粮入黔滇,道阻且长,十不存二。如今府库虽渐丰,可一旦陷入僵持,那便是无底洞般的巨大消耗。”
一直安坐的福王朱常洵,正将一块橘子瓣送进嘴里,闻言,动作都慢了下来。
他心里嘀咕:这仗,打不得啊,打起来就是烧银子,是个无底洞。
朱由检沉吟许久再次开口
“若是不止从湖广、四川运粮呢?”
皇帝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投向周延儒,仿佛在看一座会走路的移动粮仓。
“安南的愿意朝贡稻米。大明更可以直接找他们购买稻米。”
话音未落,朱由检拿着未沾墨的笔已在舆图上划出了一道弧线。
“海运至广西钦州,逆右江、驮娘水而上,直抵百色、剥隘!”
“如此,安南贡米,便可就近登岸!”
他抬起头环视着臣子们,一字一顿说道:
“朕,拿安南的米,填平西南的沟壑!”
“啪嗒。”
福王朱常洵手中的半个橘子,掉在了他那身华贵的团龙常服上,橙黄的汁水迅速浸开,他却浑然不觉。
他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嘴巴微张。
我滴个乖乖!
这侄儿的心眼子,比那西南的山路还绕!
拿安南的米,运输往西南?能行吗?他对西南的地形不是太了解。只知道西南路难行。
孙承宗与孙传庭两人疾步冲到舆图前,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许久,老成谋国的孙承宗并未盲目叫好,而是伸出枯槁的手指,沿着右江、驮娘江的水系缓缓划动,展现出一位顶级战略家恐怖的军事素养。
“陛下,安南稻米,若能汇集于广西百色、剥隘,再经陆路,确可在一个月内,直达云南广南府、临安府一带!”
孙承宗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如此,我大军便可在云南东南部,拥有一个稳固无比的后方总枢纽!”
然而,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阁老的面容再次转为冰冷和严肃。
“但,陛下,此策亦有其上限。”
他手指北移,指向昆明和贵州腹地。
“若要将粮草自此运往昆明,或是贵州核心之地,仍需马帮翻越乌蒙磅礴。”
“其间损耗,甚至比从湖广入黔更甚!”
孙承宗的声音沉重如山。
“那,依旧是拿将士的性命和国库的银子,去填无穷无尽的山沟!”
谁知,朱由检听完,声音充满掌控一切的快意。
“孙师傅,朕何曾说过要喂饱整个西南?”
他的食指,正点在贵州西南部,那片被群山环绕的要害之地!
“安顺军民府!普安卫!”
“此二处,正乃‘黔之腹、滇之喉’!”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裂金断玉般的穿透力!
“朕要的,是减少腹地压力,将粮草压力分摊开来!”
“只要能支撑起云南东部广南府的大军!”
“朕不需要一张网,全面铺开!”
朱由检的手指,在那条由安顺、普安、广南府连成的线上,狠狠一划!
“只要在这条线上,囤积重兵,粮草充足!对内,足以威慑所有土司不敢妄动;对外,随时可以南下经略安南!”
朱由检环视众人,目光如电。
“一条鞭法推行至今,绝不能被他们拖延了步伐。”
”昆明,贵州腹地依旧从湖广,四川运粮。各地土司由各地镇压,将动乱压到最小。“
“传旨!”
“命前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云贵湖广川陕军务朱燮元,总领西南平叛事宜!”
“命四川巡抚秦良玉,云南黔国公沐天波,各率本部兵马,备战,待朕旨意!”
“兵部提前调配各路粮草!”
“朕看看,这次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在朕的刀口上蹦跶!”
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回周延儒身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至于安南。”
“册封郑梉为‘镇南伯’。”
“阮氏为乱臣贼子,命镇南伯奉旨讨伐!”
“火器卖给他们,不用藏着掖着。”
“但是安南,必须全面开放口岸给大明水师停靠,运输物资。”
(经钦江或沿海航道进入西江水系,再溯郁江—邕江—右江而上,经百色市后,可沿右江的支流驮娘江继续上行,最终抵达滇桂交界的剥隘镇)
崇祯六年,腊月二十三。
连日的军国大事奏议,终于有些许舒缓,这几日没下雪。
乾清宫东侧南庑,此起彼伏的稚嫩呼喝。
“杀——!”
一声奶声奶气、却极力模仿着沙场宿将的断喝,划破了紫禁城的寂静。
七岁的皇长子朱慈烺,身上裹着厚实的金黄团龙小袄,脖颈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小脸冻得通红。
他手里挥舞着一把特制的小木剑,尚未开刃,甚至还没他的小臂长。
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一根朱漆立柱,仿佛那不是宫殿的柱子,而是盘踞在辽东的建奴酋首。
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在寒风中结成了微不可见的冰晶。
“二弟!跟上!两翼包抄!”
朱慈烺猛地回头,冲着身后大喊。
在他屁股后头,六岁的皇二子朱慈炤生得比哥哥圆润些,裹得像个红色的肉球。
他也抓着根小木棍,正气喘吁吁地应和:“大哥,慢点,我……我的马跑不动了!”
他口中的“马”,便是那两条倒腾得飞快的小短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