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
陈砚舟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还停留在昨晚发出去的邮件界面。投票通道开启不到两小时,第一条确认回执刚到,是莎拉那边的系统自动回复。他点了下鼠标,刷新页面,倒计时显示还剩六十八小时十二分钟。
门外传来脚步声,设计师小李抱着一摞样品盒走进来,后头跟着两个组员,手里全是刚取回来的打样灯。昨晚说好九点前交实物,他们没迟到,也没多说话,直接把东西往会议桌上放。
陈砚舟起身走了过去。
原版红灯和酒红色样灯并排摆在中央,灯光打在墙上,一个刺眼,一个柔和。没人说话,但气氛变了。昨天还有人觉得改颜色是投降,现在看那盏酒红的灯,眼神不一样了。
“第三套方案昨晚做了调整。”小李打开盒子,拿出那盏月白底的灯,“我们按你说的,换了微透雕工艺,在底部浅层刻了回字纹。光线弱的时候也能看出轮廓,强光下也不会太跳。”
陈砚舟接过灯,翻过来检查底部。雕刻很细,手指摸上去有轻微起伏感。他点头,放下灯,翻开笔记本,蓝笔写下:“工艺可行,保留。”
“第四套青瓷色的反光层也试了。”另一个组员递上样品,“红在里面,点亮之后才看得见,像光晕。”
“客户要的是‘看见’,不是‘猜’。”小李插了一句,“这太含蓄了,万一他们根本没注意到呢?”
“那就不是含蓄,是失败。”陈砚舟说,“但我们也不能靠颜色吼人。重点是怎么让他们第一眼不抗拒,第二眼看懂。”
会议室门被推开,财务主管探头进来:“十分钟后开会,人都到了吗?”
“到了。”陈砚舟合上本子,“就现在。”
十分钟后,所有人围着桌子站定。五套方案的样品一字排开,标签清楚。陈砚舟没坐主位,站在灯旁边,直接开始。
“昨晚托马斯说了句话——文化别以命令的方式进生活。”他指着原版红灯,“这个颜色,就像有人站在门口大声喊你名字。你不认识他,你会开门吗?”
没人回答。
“我们不是删掉红色,是换种说话方式。”他拿起酒红色那盏,“这个,像有人轻轻敲门,等你回应。”
小李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没再反驳。
“第三套,月白底加暗红纹,灵感来自古籍装订线。”陈砚舟继续讲,“你看书的时候,不会盯着线看,但它一直在那儿。这就是我们要的效果——存在,但不抢戏。”
“那第五套磨砂红呢?”有人问。
“太保守。”陈砚舟摇头,“改了表面质感,但结构没变。客户要的是新选择,不是旧东西换个皮。”
最终讨论集中在三套方案:酒红骨架配米白桑皮纸、檀木棕主调加细红线、新增的灰白基底配丝绒红内衬。这最后一款是昨晚临时加的,专门回应莎拉提的北欧偏好。
“灰白这款,红只在内侧,外观看是极简风。”设计师解释,“点亮后,光线透过丝绒材质,会有暖调渗透出来,像呼吸一样。”
陈砚舟看了眼手机,客户群还没动静。他转头对团队说:“今天目标明确——这三套方案,必须今天下午三点前重新打样完成,拍照、拍视频、做对比图,全部准备好。”
“染料厂家那边……”小李犹豫了一下,“加急要加钱。”
“预算批了。”陈砚舟说,“优先级最高。你现在就打电话,让他们派人来厂里盯流程。”
小李没动。
“怎么?”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么快就全改了,是不是有点……”
“是不是有点太听他们的?”陈砚舟接了话,“你觉得我们在讨好?”
“不是讨好。”小李声音低了些,“是怕丢了自己。”
“谁告诉你坚持自我就得让人退货?”陈砚舟拿起那盏原版红灯,“它好看,工艺也好,可客户退单的理由很真实——他们孩子害怕。这不是审美高低的问题,是人家的生活场景里,这种红就是警报信号。”
他顿了顿:“我们做的是出口产品,不是博物馆展品。想让别人接受中国文化,得先让他们愿意打开包装。”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我联系厂家。”小李掏出手机,“让他们中午前把新染料送过来。”
上午十一点,工厂传来消息:模具已调好,第一批新样品两小时内出炉。
陈砚舟让助理订了车,亲自带两名设计师去现场监工。路上接到林悦电话。
“听说你们连夜改方案了?”
“嗯。”
“客户反应怎么样?”
“还没投票。但托马斯说了句关键的话——温柔一点,他们会更愿意接纳。”
“这话挺准。”她笑了下,“你们现在不是在卖灯,是在做跨文化翻译。”
“差不多意思。”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给每款灯起个名字?不是型号,是能讲故事的名字。”
陈砚舟愣了下。
“比如?”他问。
“酒红那款,叫‘初雪夜归’怎么样?外面冷,屋里暖,红是炉火。”她说,“檀木棕那款,可以叫‘线装春秋’,像老书的边角线,藏着时间。”
陈砚舟没说话,但已经在记。
“名字能让产品有温度。”她说完就挂了。
两小时后,新样品出炉。三盏灯整齐摆在一起,灯光依次亮起。酒红温润,檀木沉稳,灰白素净。陈砚舟让摄影师当场拍了对比视频,背景用纯白布幕,灯光从不同角度打过去,展示色彩变化过程。
回公司时已是下午四点。
客户群里终于有了动静。
托马斯发来一条语音:“收到新资料,我们明天上午十点内部评估,会尽快反馈。”
莎拉回了个 thumbs up 表情。
英国买手则直接提出建议:“灰白那款很好,但红的面积能不能再小一点?比如只在灯芯周围一圈?”
陈砚舟看完,没立刻回复。他把三条信息打印出来,贴在白板上,用笔圈出关键词:“内部评估”“thumbs up”“红再小一点”。
然后他拆解需求:
- 托马斯需要决策依据 → 提供清晰对比图 + 数据支撑
- 莎拉认可方向 → 保持沟通热度,强化合作感
- 英国买手担心辨识度 → 在细节处保留东方元素
他重新整理方案说明文档,去掉所有形容词,只留事实描述。每套方案配三张图:关灯状态、常光照明、点亮效果。下面标注工艺改动点和文化出处。
比如酒红款写:“骨架采用传统榫卯结构,红漆源自朱砂矿物染料,象征门户守护。整体饱和度降低40%,视觉冲击减弱,情绪感知提升。”
灰白款补充一句:“红仅存在于光源核心区域,寓意‘心火不灭’,呼应东方哲学中‘藏而不露’的理念。”
晚上七点,文档定稿。
他发起新一轮匿名投票邀请,收件人仍是三位客户代表。标题简洁:“Updated color options – Final Round”。正文只有一段话:
“根据最新反馈,我们优化了三套方案。请您从市场接受度角度选择最可能成功的版本。结果将直接影响量产决定。”
发送成功。
系统提示音响起。
他看了一眼,没点开。
办公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他一个人。窗外城市灯火亮成一片,倒映在玻璃上,像一片浮动的星河。
他站起来,走到样品桌前。
三盏灯静静立着,灯光交错。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托马斯的回复。
“我们欣赏这种快速响应。但请记住——我们不是拒绝中国文化,我们只是希望它不要以‘命令’的方式进入我们的生活。温柔一点,我们会更愿意接纳。”
这句话,和昨晚的一模一样。
陈砚舟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他没有回复。
而是打开文档,在最后加了一行备注:
“输出文化,不是强行灌输。”
电脑右下角,投票倒计时还在走。
67小时38分钟。
他伸手摸了摸灰白灯的表面。
凉的。
灯光照在指尖,微微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