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关外,朔风如刀。沈阳城内外,原本应是“猫冬”的闲适时节,此刻却被一种与严寒竞速的炽热所取代。工厂烟囱冒出的浓烟,在铅灰色天空下笔直上升,仿佛无数绷紧的弓弦。街道上,运送原料和成品的大车、卡车络绎不绝,车辙在积雪与泥泞中碾出深痕。一种无声的、紧绷的节奏,渗透在每一处角落。
工业部大楼的灯光,常常彻夜不熄。
那个偏僻院落里的“苍穹之眼”项目组,已经与世隔绝般地奋战了数月。小院里堆满了各种拆卸的部件、手绘的图纸、测试用的天线骨架,房间里则弥漫着松香、焊锡和旧电子管受热后的特殊气味。钱思远和陆秀兰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但他们精神上的某种火焰,却越烧越旺。
最大的瓶颈——那个能发射强无线电脉冲并接收微弱回波的“心脏”部件,始终未能解决。他们尝试了所有能找到的旧型号发射管进行改造,不是功率不足,就是寿命极短,或者频率极不稳定。从香港秘密渠道高价购入的几只新型号管子,也在反复测试中接连烧毁——国内的电源条件和加工精度,暂时还无法完全满足其苛刻要求。
挫折几乎将团队逼入绝境。一个寒冷的深夜,又一次失败的通电测试后,一只宝贵的进口发射管再次冒起了青烟。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管子里残余的“滋滋”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几个年轻的助手忍不住红了眼眶,那是用几乎等重黄金换来的希望,又一次化为了青烟。
陆秀兰默默拿起烧毁的管子,对着灯光仔细观察内部构造。钱思远则盯着示波器上那杂乱无章的微弱信号痕迹,眉头紧锁。突然,他抬起头,看向角落桌子上那几本从旧书摊淘来的、页脚卷边的俄文和日文技术手册——那是关于早期雷达和无线电探空仪的零星记载。
“等等……”钱思远喃喃自语,一个大胆甚至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闪过,“我们是不是太执着于‘一步到位’了?如果造不出他们那种复杂的磁控管,我们能不能……用更笨、更原始,但更可靠、更容易实现的办法?”
他快步走到黑板前,抓起粉笔,一边画一边急速地说道:“看,早期的雷达,也有用分离元件,多个小功率发射管并联或特殊电路叠加,来产生足够脉冲功率的先例。频率稳定性差?我们可以牺牲一些精度,先追求最基本的‘探测’功能!显示部分,阴极射线管搞不定,我们能不能用最简单的‘音响测向’结合‘灯光指示’?就像……就像给瞎子配一根能探知障碍物的响棍!”
陆秀兰眼睛一亮:“你是说,放弃‘看’得清晰,先保证‘听’得到、‘指’得出大致方向?把系统复杂度降到最低,用我们现有条件能实现的土办法拼凑?”
“对!”钱思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先解决有无问题!哪怕我们的‘眼睛’是高度近视加散光,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个大东西在动,也比完全看不见强!我们可以设计多部这样的简易站,交叉定位,来提高精度!”
思路一转,天地豁然开朗。团队立刻调整方向,不再追求高性能指标,转而设计一种结构极度简化、以“可靠探测中高空大型目标(如轰炸机)”为首要任务的预警装置。他们重新设计了发射机电路,采用多只经过筛选加固的旧式大功率发射管,以特殊方式并联工作,虽然效率低、耗电大,但终于能产生符合最低要求的脉冲波束。接收机也做了大幅简化,重点提高对特定频段回波的放大和检波能力,输出端连接的是一个改造过的、能随信号强度改变音调频率的蜂鸣器,以及一组用继电器控制亮灭的、代表不同方位扇区的指示灯。
天线是最费工的。为了在缺乏精密加工条件下获得较好的方向性,陆秀兰带着机械组和招募来的老银匠、铜匠,硬是用手工敲打、铆接、焊接,制作出一个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抛物面网状天线骨架,然后覆上精心编织的铜网。整个天线需要靠人力推动一个简易的方位旋转机构,但指向性测试结果居然还不错。
春节前夕,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在厂区边缘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第一部代号“探空-I型”的试验样机开始了首次野外联合测试。钱思远亲自操作发射机,陆秀兰守在接收机和指示灯板前。李云龙、赵刚、林致远等人,都屏息站在不远处,顶着寒风观望。
“开机!”钱思远下达指令。
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笨重的天线在两名工人吃力地转动下,缓缓扫过天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示板上毫无动静,只有风声。
就在众人手心开始冒汗时,天际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是一架奉命从远处飞过、配合测试的运输机(经过特别申请和批准)。
“注意!”陆秀兰紧盯着设备。
突然,接收机的蜂鸣器音调发生了微弱但明确的变化!同时,代表西北方向的第三号指示灯,闪烁起来!
“方位约300度!距离……根据信号强度初步判断,超过十五公里!”陆秀兰大声报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虽然距离估算非常粗略,方位精度也只有大约三十度,但**它确实探测到了!** 在那个没有雷达的年代,这意味着对空预警能力从纯粹的肉眼哨兵,向前迈出了革命性的一步!
李云龙猛地一拍大腿:“他娘的!响了!灯亮了!成了!哈哈!”他兴奋得像个孩子。
赵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冰冷空气中凝成一股白雾。他走上前,用力握住钱思远和陆秀兰冰冷而激动的手:“钱工,陆工,辛苦了!这是了不起的第一步!立刻总结经验,优化设计,争取尽快小批量试生产!我们要在鸭绿江沿线,先建立起几个这样的‘耳朵’和‘眼睛’!”
“探空-I型”的成功,极大鼓舞了团队士气。他们知道这还很原始,但证明了方向可行。项目组立刻投入改进型“探空-II型”的设计,目标是提高可靠性、简化操作、便于野战部署和伪装。同时,赵刚已经开始秘密筹划,选拔和培训未来的雷达站操作员与维护人员。一双模糊但确实存在的“苍穹之眼”,正在艰难地睁开。
几乎与“苍穹之眼”取得突破的同时,林致远负责的应急防空武器线也迎来了关键节点。
在韩山河领衔的机械加工团队全力配合下,基于现有14.5毫米高射机枪蓝图简化、强化的新型号,完成了样机制造。它最大的特点是采用弹链供弹,射速提高到约每分钟550发;设计了可快速切换的短单管和长双管两种枪身模式,以平衡持续火力与机动性;配备了一个带有简易测距刻度和提前量估算功能的环形光学瞄准具。虽然重量依然不轻,但结构坚固,力求在严寒、沙尘等恶劣环境下故障率最低。
测试选在城外一片开阔的冰封河滩。寒风刺骨,但现场气氛火热。新型高射机枪架设在临时垒起的沙包掩体后,枪口指向苍茫的天空。远处,用绳索牵引的、模拟飞机速度和航线的滑翔靶标已经就位。
林致远亲自担任指挥。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下令:“装弹!瞄准手就位!”
机枪手和供弹手配合娴熟(他们已经集训了数周),沉重的弹链哗啦一声送入受弹机。瞄准手透过结了些许霜花的瞄准镜,紧紧套住远处开始移动的靶标。
“哒哒哒哒——!!!”
猛烈的咆哮骤然撕裂了旷野的寂静!枪口喷出长长的火焰,弹壳如瀑布般抛洒在雪地上,瞬间就积起一小堆。密集的弹雨划破空气,追逐着快速移动的靶标。远处,木制的靶标上不断爆开碎屑,绳索也被流弹打断,靶标歪斜着坠落。
“停火!”林致远举起望远镜观察。效果比预想的要好,尽管散布较大,但对这种大小的目标,在有效射程内形成了颇具威胁的拦截面。
“换枪管!检查机构!”林致远命令。连续高速射击后,枪管炽热,需要更换备用枪管。这也是实战必备环节。士兵们训练有素,很快完成了更换。接下来是可靠性测试:泼水后射击、裹上泥沙后射击、在长时间待机后的冷枪射击……新型机枪基本经受住了考验,虽然偶有供弹不畅需要拍打的情况,但总体表现稳定。
李云龙看得眉飞色舞:“好!这玩意儿够劲儿!打得响,扛得住造!就是它了!老林,抓紧定型和培训,尽快铺开生产线!咱们的部队,需要这东西撑起一片天!”
赵刚则更关注部署和战术:“要编写简易操作手册和防空排、连的作战条令。重点训练对中低空俯冲轰炸机和侦察机的拦截,以及如何利用地形隐蔽、快打快撤。还要研究用这种武器,配合‘107火’改造的防空火箭,形成高低搭配的火力网。”
与此同时,另一项更紧迫、更具攻击性的任务也在同步推进——反坦克武器。面对美军可能投入的钢铁洪流,仅仅依靠战防炮和爆破筒是远远不够的。李云龙下了死命令:“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搞出一种单兵能携带、能接近到有效距离、能打穿敌人坦克侧面甚至正面薄弱装甲的家伙什!”
这个任务,落在了几个从解放战争时期就从事炸药和爆破装置研究的“土专家”,以及部分有工科背景的归国人员身上。思路很快聚焦在两种可能的方向上:一是借鉴二战后期出现的“聚能装药”原理,制造大口径的反坦克手榴弹或枪榴弹;二是尝试仿制或简化德式的“铁拳”类一次性火箭筒。
聚能装药的研究相对顺利,利用国内能生产的炸药和金属材料,他们很快试制出了几种不同构型的破甲战斗部,在叠放的钢板测试中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难点在于如何安全可靠地投送到目标上。反坦克手榴弹太重,投掷距离有限;枪榴弹需要专用发射器,且精度受射手影响大。
于是,“铁拳”式火箭筒的方案被提到了更优先的位置。没有图纸,只有一些模糊的描述和战地照片。团队从最基本的无后坐力原理和火箭推进原理入手,进行逆向推导。他们用粗钢管制作发射管,用黑火药掺入改良配方作为推进剂,用简易电发火装置点燃。战斗部则采用刚刚取得突破的聚能破甲设计。
第一次原理样机测试,充满了危险和不确定性。测试场设在更偏远的山坳里,用厚木板和沙包构筑了简易掩体。所有人都退到安全距离后,用长长的导线遥控击发。
“三、二、一……点火!”
“轰——哧!”
发射管尾部喷出一大团火焰和浓烟,一枚粗陋的火箭弹歪歪扭扭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极不稳定的弧线,远远偏离了目标(一辆报废的日军坦克),在几十米外的雪地里炸开一个土坑。
失败,但看到了火箭弹飞出去。改进推进剂的均匀性,稳定尾翼的设计,优化发射管的内壁光滑度……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调整。团队里有人被意外的爆炸轻微灼伤,但没人退缩。李云龙每次都到场,不催进度,只问安全,然后留下一些他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可能用上的材料或工具。
终于,在初春第一场冻雨来临前,最新一批样弹的测试中,一枚火箭弹拖着相对稳定的尾焰,径直撞向了百多米外的坦克靶车。
“轰!!!”
一声闷响,靶车侧面被炸开一个不规则的孔洞,内部用于测试的厚木板被金属射流击穿、引燃。
“打穿了!”现场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虽然这“铁拳”的射程只有一百多米,精度一般,哑火率还不低,但它证明了单兵拥有一种能够威胁中型坦克的直射武器是可行的!李云龙当即拍板:“就叫它‘破甲箭-1型’!集中力量,解决可靠性问题,简化生产工艺,特别是那个战斗部和引信,要确保万无一失!训练使用手册要简单明了,重点教战士如何隐蔽接近、抓住时机、一击即走。”
军工系统的超负荷运转,如同一个强劲的心脏,将战争的紧迫感泵送至社会的每一条毛细血管。尽管公开的宣传口径依然是“保卫和平建设”、“提高警惕”,但敏感的人们已经从种种迹象中,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更多的青年被动员或自愿报名进入工厂和技工学校;铁路上的军用物资运输专列明显增多,且优先通行;各地开始登记和动员有战场经验的复员转业军人,进行短期集训;部分学校加强了防空、防毒、急救知识的普及教育;农村地区,收购粮食、棉布、皮毛等战略物资的工作在加紧进行,口号是“增产节约,支援国家”。
在东北,这种氛围尤为浓厚。许多家庭都有亲人在军工单位工作,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是加班加点的疲惫,还有一种沉默的使命感。街道居委会组织妇女们缝制军衣、军被,制作急救包。孩子们在放学路上,也会模仿着用木棍比划着对空射击的动作。
赵刚注意到了这股涌动的力量。他指示工会和宣传部门,在不过度渲染战争可能性的前提下,将工人们高涨的生产热情,与“保卫新中国建设成果”、“守护家园和平”的主题更紧密地结合起来。劳模表彰大会、生产竞赛红旗、火线入党仪式……这些活动被赋予了更深沉的情感内涵。工人们也许不知道具体要面对什么,但他们知道,自己手中的产品,关系到国家的安危,关系到或许即将奔赴远方的子弟兵的生命。
这种同仇敌忾、血脉相连的氛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强大支撑。当材料供应紧张时,有老工人献出自家珍藏的铜器;当电力不足时,有人主动提出调整班次,避开民用高峰;当运输力量吃紧时,职工家属组成的义务运输队,用手推车、牛马车协助短途搬运。这不是命令,而是发自内心的行动。
李云龙有一次深夜从厂区回来,看到雪地里,一群刚下夜班的年轻女工,一边呵着冻红的手,一边小声却坚定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调子(这首歌的雏形已开始在志愿军部队传唱),他站在暗处,久久没有动。这些百姓,这些工人,他们或许不懂战略大局,但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准备着付出一切。
回到办公室,赵刚还在灯下研究一份刚刚收到的、关于美军最新战机性能评估的摘要(来源极其有限且滞后)。见李云龙进来,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深深的忧思:“老李,‘探空-I’看到了,‘破甲箭’也响了,高射机枪能打了。咱们的产能,也在拼命往上提。可我心里这根弦,越绷越紧。我们准备的这些,就像是在给一个巨人打造指甲和牙齿,可这个巨人身上的肌肉、骨骼、血液,还远远不够强壮。我们是在跟时间赌命。”
李云龙倒了一缸子冷茶灌下去,抹了把嘴,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夜色中零星闪烁的灯火(那是还在生产的车间):“老赵,你说的我都明白。咱们是底子薄,起步晚。可你记得当年打山崎大队不?咱们装备差,弹药少,可老子就是带着弟兄们,用土工作业挖到他鼻子底下,用手榴弹雨把他砸趴下!现在也一样,咱们有什么,就用什么;缺什么,就想办法造什么、找什么;来不及造的,就用命去填、用计谋去补!美国鬼子飞机大炮厉害,咱承认。但打仗,不光是比装备,还得比这里!”
他用力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脑袋:“比谁更不怕死,比谁更豁得出去,比谁更能动脑子!咱们现在做的,就是让咱们的战士,在拼命的时候,手里能多件趁手的家伙,心里能多分底气!能提前几分钟知道飞机要来,能多一件打坦克的玩意,能用更密的子弹把天遮一遮……这就值了!”
赵刚看着李云龙粗犷而坚定的侧脸,心中的焦虑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沉浑的力量。是的,他们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国力对比的鸿沟,但他们可以,也必须,将手中已有的每一份力量,锤炼到极致,安排到最需要的地方,为那个可能到来的、最为艰难的时刻,铺垫哪怕只是一块稍微结实些的垫脚石。
窗外,北风卷起积雪,扑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密的脚步正在集结。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楼中的人们,正在这愈发急促的风声中,将手中的刀剑,淬火得更亮,砥砺得更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