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攻防战进入第六日。持续多日的铅灰色天空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光,但压在城头守军心头的巨石却并未减轻分毫。
城外,闯军连营依旧旌旗招展,人喊马嘶,攻势虽未如预想般投入老营精锐,但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潮汐般涌来的流民和附庸步兵,依旧在一点点消耗着守军的体力和物资。
坏消息接踵而至——南边的叶县已被刘芳亮骑兵攻占,意味着一条重要的外围支撑线被切断。
闯军大营,中军帐。
刘芳亮面沉如水,手指烦躁地敲击着铺在简陋木桌上的地图。洛阳被傅宗龙收复的消息传到了他耳中,震得他心神不宁。
傅宗龙大军出潼关,兵锋直指汝州。一旦其稳固洛阳后继续东进,他与田见秀都将面临被东西夹击的危险境地。而黑风寨那个屠三疤,像只讨厌的苍蝇,不断袭扰他的粮道,虽然尚未造成致命损失,却牵制了他不少兵力,更让后勤运输提心吊胆。
最让他揪心的是襄城本身。田见秀在禹州城下碰得头破血流,早已将王虎所部,尤其是那支火力惊人的火枪营的厉害告知于他。这也正是他迟迟不敢将手中最精锐的老营兵马压上去的原因。
他深知,一旦老营兵在坚城和犀利火器下遭受重创,不仅襄城难下,他这支大军也可能元气大伤,甚至崩溃。即便田见秀咬牙挤出了一千老营援军给他,面对陈远手中尚未动用的战兵营和神秘的火枪队,他依然感到投鼠忌器。
“粮草……还能支撑几日?”刘芳亮声音沙哑地问旁边的军需官。
军需官面露难色,低声道:“回权将军,若维持目前攻势,最多十日。田制将军那边昨日又来催问进展,说他们快见底了。”
“十日……”刘芳亮闭上眼,感到一阵无力。闯王交代的夺取襄城、禹州的任务,眼看就要成为泡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下首的幕僚军师,那位面容清瘦、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老者,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观察到刘芳亮愁眉不展已有多时,此刻上前一步,拱手道:“将军,可是在为襄城坚壁与傅宗龙东进之事烦恼?”
刘芳亮睁开眼,没好气地道:“废话!形势如此,岂能不烦?军师若有良策,还不快快道来!”
军师目光扫过帐中其他几名核心将领,欲言又止。刘芳亮会意,虽然觉得有些多余,但还是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整饬各部,随时待命。”
待众将退出,帐内只剩二人,军师才凑近刘芳亮耳边,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刘芳亮初时皱眉,随即眼睛慢慢睁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此计……能行吗?那陈远并非蠢笨之人,岂会轻易上当?况且,如此行事,风险是否太大?”
军师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将军,现今局面,强攻襄城,即便能下,也必是惨胜,届时如何应对傅宗龙?此计虽险,却是眼下打破僵局的最好办法了。将军可速与田制将军通禀,依计而行,或可收奇效。”
刘芳亮沉吟良久,脸上阴晴不定。最终,他猛地一拍桌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罢了!就依你之计!总好过在此空耗粮秣,坐以待毙!”
他立刻取过纸笔,飞快地写下一封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亲信,厉声叮嘱:
“立刻快马送至禹州田制将军处,亲手交予他,不得有误!”
亲信领命而去。刘芳亮深吸一口气,对着帐外朗声喝道:“传令!各营即刻收拾辎重,埋锅造饭,明日拂晓,大军开拔,绕开襄城,向东转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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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西墙,清晨。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西城墙上的守军。了望哨的士卒揉了好几次眼睛,才确信自己没看错——昨日还旌旗招展、人马喧嚣的闯军大营,此刻竟是一片忙乱景象!无数的帐篷被拔起,辎重车辆被套上牲口,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迁徙的蚁群,正缓缓集结,然后……向着东北面移动?
“什长!快看!闯贼好像在拔营?!”一名年轻士兵指着城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什长是个老兵油子,闻言立刻扑到垛口边,眯着眼看了半晌,脸色变幻不定:“他娘的……像是真要跑?不对……说不定是佯动,想把咱们的人引出城去!”
他不敢大意,立刻派人向哨长禀报,同时命令手下:“都给老子盯紧了!弓箭手不许松懈!贼子狡诈,别他娘的中了调虎离山计!”
消息层层上报,也在守军中小范围传开,一种混合着期盼、怀疑和紧张的情绪在西城墙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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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
消息很快传到北门。胡老三一个箭步冲到垛口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西面方向,虽然看不真切,但那种大规模的调动带来的烟尘和隐约的喧嚣是做不了假的。他脸上的疤痕微微抽动,经验告诉他,这绝不寻常。
“他娘的……搞什么鬼?要集中兵力打北门?”他低声咒骂着,心中却升起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李慕谦也紧张地握紧了长矛,凑在垛口旁张望:“胡头儿,他们是要跑吗?”
“跑?哼,闯贼狡猾,谁知道是不是耍花样!”胡老三嘴上这么说,但心跳却不争气地加快了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北门外的景象也开始变化。原本在城外游弋的闯军哨骑开始收缩,更远处,可以看到一条黑色的“河流”正从西面缓缓流淌过来,沿着北门外的官道,向东延伸。那分明是大军行进的队列!
当看到那浩浩荡荡的闯军大队,扛着各式旗帜,推着辎重车辆,步兵、骑兵混杂,并非转向北门,而是直接从北门外沿着官道,头也不回地向东开拔时,北门城头之上,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几乎要掀翻城砖的欢呼声!
“走了!走了!闯贼真的走了!”
“我们赢了!襄城守住了!”
“万胜!忠义营万胜!陈将军万胜!”
狂喜的情绪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段城墙,并迅速向城内蔓延。担惊受怕、苦苦支撑了数日的守军和百姓,此刻将所有的压抑和恐惧都化作了这劫后余生的呐喊。
胡老三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一直紧绷如铁的肩膀终于松弛了下来。他虽然渴望军功,但能活着,无疑是此刻最大的幸事。
他扭头看向身旁同样因激动而脸色通红的李慕谦,用力拍了拍他挺得笔直的肩膀,粗声笑道:
“哈哈哈!小子!看到了吧?闯贼他娘的扛不住了!滚蛋了!你小子,命大,福大!第一次守城就能活下来,还顶在最硬的北门,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慕谦却没有想那么多,他紧紧握着长矛,望着逐渐远去的闯军队伍扬起的漫天尘土,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纯粹的、未经世事的喜悦和自豪,重复着最简单的话语:
“咱们赢了!胡头儿,咱们真的赢了!”这一刻,什么晋升的事,都被这胜利的甘醇冲刷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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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县衙,指挥中心。
这里的喜悦同样洋溢,但多了几分克制。一名传令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堂,脸上因为兴奋和奔跑而涨得通红,声音颤抖却响亮:
“报——!将军!闯军……刘芳亮部大队人马,已拔营起寨,离开西面营地,正沿北门外官道,向东而去!看架势……像是真的撤了!”
“什么?!”
“真走了?!”
“太好了!”
孙铁骨、韩猛、王二牛等将领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连日鏖战的疲惫仿佛都减轻了大半。即便是最沉稳的孙铁骨,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李二狗更是笑嘻嘻地冲着陈远拱手,语气轻快:“将军!果然不出您所料!刘芳亮粮草不济,后路堪忧,到底还是撑不下去了!咱们襄城之围,总算解了!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啊!”
堂内众将纷纷附和,喜悦的气氛几乎要冲破屋顶。
然而,端坐主位的陈远,脸上却看不到太多狂喜。他的手指依旧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疑虑。他抬起手,微微下压,示意众人安静。
“诸位,稍安勿躁。”陈远的声音平稳,给热烈的气氛降了降温,“刘芳亮退兵,确是可喜。但,是真退还是佯退?是粮尽而退,还是另有所图?此时下定论,为时尚早。”
他看向李二狗,语气转为严肃:“二狗,立刻加派所有能动用的夜不收,分成数队,远远缀上刘芳亮的大军!给老子看清楚,他们是真的一路东去,毫不回头,还是虚晃一枪,在附近寻机埋伏?探查范围要广,尤其注意有无分支小队隐匿行踪!”
“是!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定将刘芳亮的动向摸个清清楚楚!”李二狗收敛笑容,肃然领命。
陈远又看向韩猛:“韩守备,闯军虽退,但城内戒备不可立刻松懈。四门守军轮换休整,但巡逻力度不减反增!防止有闯军细作潜伏城内,趁我军松懈时作乱,或者为可能的回马枪提供内应!”
韩猛抱拳:“末将领命!绝不让贼子有可乘之机!”
“还有,”陈远沉吟片刻,对李二狗补充道,“立刻飞鸽传书给黑风寨的屠三疤。告诉他,襄城围困暂解,命他即刻率领主力返回襄城休整汇合。他们在外面袭扰多日,也辛苦了。回来之前,最后再仔细探查一下闯军遗留营地的情况,看看有无线索。”
“明白!”李二狗记下。
陈远这才将目光转向赵老头和孙铁骨等人,开始安排战后事宜,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赵总管,组织人手,清点此次守城物资消耗,同时开始有序发放抚恤,救治伤员的工作不能停。孙大哥,战兵营和城防营抓紧时间轮换休整,让将士们好好睡一觉,吃顿热乎饭。但建制不能乱,要保证随时能重新拉上城墙。”
“王二牛,你的守备营协助韩猛,维持城内秩序,安抚百姓,防止因过度庆祝引发混乱。另外,派人统计民夫和青壮的贡献,该赏的赏,该抚恤的抚恤,不能寒了百姓的心。”
众将领命,虽然心中喜悦,但也因陈远的冷静而更加踏实,纷纷领命而去,开始忙碌起来。
陈远独自走到县衙最高的望楼,远眺东方。刘芳亮退兵了,这固然是好消息,但他心中那根弦并未完全放松。乱世之中,胜利从来不是终点,而是下一段艰难路程的开始。
他需要确认真相,需要尽快恢复襄城的元气,需要应对来自朝廷、来自闯军、来自各方势力的下一步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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