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与城北交界处,临时征用的医馆内。
与城东李氏药材铺那压抑的平静相比,这里确实要“热闹”挺多。这片区域由相连的几间大屋和院落强行打通而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血腥、汗臭、草药、以及伤口腐烂特有的恶臭几乎凝固不散。
哀嚎声、惨叫声、痛苦的呻吟声、大夫声嘶力竭的指令声、助手奔跑的脚步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声浪,冲击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的耳膜和神经。
虽然刘芳亮的大军尚未发动总攻,进攻强度看似不高,但战场无情。被投石机抛来的石块砸得骨断筋折的,被角度刁钻的箭矢射中要害的,被弗朗机炮喷射的散弹扫中的……士兵们被同袍们用担架或直接搀扶着,源源不断地送入这里。
张元化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原本平和的面容此刻写满了疲惫与凝重,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依旧稳定如山。
他正指挥着几名学徒和帮忙的民壮,按住一名重伤员,进行着最危险的清创和缝合。他的大徒弟赵全在一旁紧张地递着工具。
而在医馆的另一侧,由张素心主要负责的区域,情况稍好,但同样忙碌得不可开交。这里集中处理着大量的箭伤、刀伤和跌打损伤。
张素心穿着一身利落的素色衣裙,外面套着一件沾染了点点血污的围裙,原本秀丽的脸庞因为缺乏睡眠和过度劳累而显得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清澈而坚定。
她带着之前在黑风寨就帮忙的那些姑娘和小伙,动作娴熟地为伤员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在一片混乱中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这位大哥,忍一下,马上就好……小翠,快,干净的纱布!”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对,就这样!”
“下一个,抬过来!”
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也顾不上去擦。看到伤势过重、需要父亲出手的,她便立刻让人小心抬过去。
在这里,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希望。好在目前襄城物资尚算充足,赵老头管理的后勤处对药材供应不敢怠慢,只要不是当场毙命或伤势过重回天乏术的,在这里大多都能得到及时的救治,保住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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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县衙,指挥中心。
这里的氛围与城外的厮杀、医馆的惨烈、药铺的忧心截然不同,是一种冷彻骨髓的冷静与肃杀。炭火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陈远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制扶手上轻轻敲击。孙铁骨、赵老头、韩猛、王二牛等核心将领分坐两侧,人人面色沉峻。
王二牛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清除细作后的亢奋,眼圈乌黑,但眼神却异常锐利,正用略带沙哑的嗓音,简要而清晰地汇报着昨日清除地道细作的最终结果。
“……禀将军,情况大致如此。地道连同里面的贼人细作共计十一人,及其私运入城的火药,已一并解决,确认无一漏网。爆炸点周围民居虽有损毁,但未波及城墙根基。城西升平坊、安业坊等相关区域,经韩守备率部连夜清剿,已暂时肃清,抓获并处决了五名疑似接应、形迹可疑人员。目前该区域已加派双岗巡逻。”
陈远微微颔首,他沉声道:“做得干净利落,此战记你首功。然,胜不骄败不馁,此刻远未到松懈之时。刘芳亮昨日开始四面围攻,其意在疲我、耗我。待我军守城物资消耗大半,士卒精力疲惫至极点,其养精蓄锐的老营精锐必然发动雷霆一击,那才是生死关头。韩猛,”
韩猛闻声肃然起身,抱拳道:“末将在!”
“城内巡查,尤其是夜间巡查,非但不能放松,还需进一步加强!”
陈远目光如炬,“要警惕残存细作,更要防范有人因恐惧、疲惫而心生异志,趁乱煽动骚乱!你的人,要像梳子一样,把襄城给我细细篦几遍!”
“末将明白!已加派暗哨,定岗定责,日夜巡视,绝不给任何宵小可乘之机!”韩猛声音洪亮,充满决心。
“二牛,”陈远的目光转向王二牛。
“末将在!”王二牛立刻站直。
“这次辛苦你和弟兄们了。你先下去,好生休息几个时辰,养足精神。守备营仍需你统筹指挥,接下来城防压力会只增不减,需要你们顶在最前面。”
王二牛拱手,虽然疲惫,但语气铿锵:
“末将领命!守备营上下,绝不给将军丢脸!”
说完,这才在陈远的示意下,转身大步离去,脚步略显虚浮,却带着一股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陈远的目光最后落在一直沉稳如山的孙铁骨身上:“孙大哥,闯军的消耗战术已持续两日,我们的滚木、礌石、箭矢储备在下降,守城将士的精力也在持续消耗。你的战兵营,是时候该适当‘热热手’,让将士们提前感受战场氛围,熟悉守城节奏了。我料定,短则两日,长则三日,待我军显露出疲态,刘芳亮必派老营精锐强攻!那时,才是真正决定襄城命运的硬仗!”
孙铁骨眼中精光一闪,他早已思虑周全,沉稳应道:“将军所虑极是,末将已有所安排。拟让吴铭和李大根两部,轮流协防压力最大的西门和北门。每处投入三百战兵,协同城防营与襄城青壮,占据关键马面、敌楼,梯次配置,轮番御敌。
上午由吴铭部负责,下午换李大根部接替。如此,既可让我战兵熟悉城墙防御,保持临战状态,又不会因过早投入而过度消耗,还能给城防营的弟兄们鼓鼓劲,让他们知道,咱们还有精锐在后!”
一旁的吴铭和李大根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起身,抱拳洪声道:“末将等领命!定不负将军与孙参将重托,必让闯贼尝尝我忠义营精锐的厉害!”
陈远满意地点点头,最后看向一直默默核算着物资清单的赵老头,语气放缓了些:“赵总管,眼下城中军民皆倚仗后勤供给,我军目前各类物资储备,尤其是守城器械与粮秣,情况究竟如何?你且直言。”
赵老头闻言,微微抬起脸,眼中却透着一股自信。他放下手中的毛笔,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说道:
“将军放心!粮食这一块,足够!自打咱们拿下襄城,站稳脚跟,老汉我就谨遵您的吩咐,一直在‘广积粮,高筑墙’。库里的存粮,就算他刘芳亮再围上三个月,也饿不着咱们守城的将士和城里的百姓!这一点,老汉我用脑袋担保!”
他话锋一转,语气稍微凝重了些,手指点着桌上一份清单:“不过,这守城的家伙事儿——滚木、礌石、箭矢、火油、金汁原料之类,消耗确实快得惊人。贼人这般不分昼夜地骚扰,咱们的库存……以眼下这个用法,若不去拆百姓的房屋取梁柱、石料,库存大概……只够支撑六、七天了。箭矢的消耗尤其大,工匠们日夜赶制,也抵不上消耗的速度。”
陈远闻言,非但没有忧虑,反而朗声一笑,笑声中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和决绝:“哈哈哈,六、七天?足够了!刘芳亮流寇习性,大军行动皆靠掳掠就食,乃是无根之萍,飘到哪吃到哪!以其在郏县所能获得的积蓄,绝难支撑数万大军长久围攻!除非他能从洛阳源源不断运粮而来,傅宗龙的大军也已出关!直逼向洛阳。李二狗,”
李二狗站起身来,躬身道:“属下在!”
“立刻再联系屠三疤!”陈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告诉他,刘芳亮的命脉,就在那看似源源不断的粮草上!若发现其粮队或囤积之地,想办法给他烧了!记住,传我的话给他:只需专注此事,不必与敌军硬拼,保存实力,见机行事,以焚毁粮草为第一要务!得手之后,便是大功一件!”
“是!属下即刻再去传书。”李二狗应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屠千总前次回报,已大致摸到敌军粮草囤积区域,似在西北方向一处隐蔽河谷,但守备极为森严,强攻难以下手,恐伤亡惨重。他建议,或可对从郏县方向的粮队下手,机会更大些。”
陈远目光闪动,沉吟片刻,果决道:“嗯,让他自行权衡,临机决断!总之,绝不能让刘芳亮安安稳稳地跟我们耗下去!要让他也尝尝断粮的滋味!”
会议结束,众将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