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梗着脖子强辩:
“去去去!疤眼你懂个屁!那叫慧眼识珠!懂不懂?……还有啊,你们是不知道,那些府衙六房的胥吏,以前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后来见了俺,哪个不得客客气气尊称一声‘李爷’?每逢过节,还知道往俺那儿送点心意!这官身,甭管大小,它就是好使!明白不?”
他努力挽回着面子。
堂内气氛热烈欢快,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众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南阳城的风物见闻,李二狗倒也真能说出些子丑寅卯,一时间聚义堂仿佛成了说书场。
然而,欢乐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当有人无意间提起那个名字时,堂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几分。
“对了,二狗,那个……泥鳅……他后来……”一个哨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话音未落,只听得“砰”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竟是陈铁柱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硬木桌上。他霍然站起,独眼圆睁,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声如闷雷般咆哮:
“提那个腌臜泼才作甚!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软骨头!要不是他背信弃义,反水出卖,二狗和疤眼能遭这份罪?能差点把命丢在南阳府?老子当初真是瞎了眼,还跟他称兄道弟!下次若是让老子撞见,管他是不是在官府里,非一锤子下去,把他砸成肉泥不可!谁再提他,休怪老子翻脸!”
他怒气勃发,煞气四溢,震得整个聚义堂嗡嗡作响,烛火都为之摇曳。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一直沉默倾听、未曾插言的陈远。
陈远面色平静,他缓缓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和决断力量,瞬间压下了陈铁柱的怒火和堂内凝滞的气氛。
“好了,铁柱。坐下。”
他先对陈铁柱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说道。陈铁柱喘着粗气,狠狠瞪了周围一眼,最终还是悻悻地坐了下来,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陈远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语气沉静而通透:
“此事,到此为止。泥鳅……他曾与我们一同逃难,一同喝过粥,也曾是歃血为盟的兄弟。最终选择屈从于酷刑,为了活命而出卖同伴,是他之过,人性之弱。在这乱世之中,求生不易,苛责无益。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他将刀口对准自己兄弟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我们的兄弟。日后江湖若再见,是敌非友,不必留情,但亦无需刻意寻仇,耿耿于怀。只当是……陌生人罢了。”
他这番话,既定了性,也给了此事一个了结。没有激愤的谴责,只有冷静的割舍和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淡漠。众人听在耳中,虽仍有不忿,如陈铁柱般意难平,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当下最理智的处理方式。堂内一片寂静,唯有炭火噼啪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负责情报侦缉的鹞子,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气和风尘之色,快步闯入聚义堂,他甚至来不及向众人一一见礼,便径直冲到陈远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小小的、封着火漆的竹管,声音因急促而略显沙哑,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将军!紧急军情!商洛山方向送出的消息!闯贼李自成,已于数日前大举出山,汇集旧部,攻破了永宁县城!打出了‘迎闯王,不纳粮’的旗号,沿途饥民从者如流,声势极大!”
“什么?!”
陈远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脸上那一贯的平静从容瞬间被打破,眼中爆发出极度震惊的光芒,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
李自成出山了!竟然比他所知的“历史”提前了!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引发的蝴蝶效应吗?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于正身处困境、苦苦寻求破局之机的他而言,无异于久旱甘霖,暗夜曙光!
他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但眼中那惊人的神采却再也无法掩饰。他猛地一把抓过那枚小小的竹管,捏碎火漆,快速抽出里面的纸条扫过,脸上的震惊迅速转化为狂喜和一种抓住历史机遇的决断!
“哈哈哈!好!好!好一个‘迎闯王,不纳粮’!”
陈远放声大笑,笑声洪亮,充满了扬眉吐气的畅快和洞察天机的自信,回荡在聚义堂中,驱散了方才所有的沉闷,“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黑风寨——不,是天助我‘忠义营’!东风已至矣!”
他猛地收住笑声,目光如电,瞬间变得锐利无比,扫向帐中诸将,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
“孔先生!”
“属下在!”孔林节早已肃容以待。
“立刻停止所有遣散流民的戏码!将所有派出的人手全部收回!集中所有人力物力,大张旗鼓,做出我军即日开拔,前往湖广的架势!要让山下的官军探子看得清清楚楚!命令张铁臂,铁匠营所有人手分成三班,日夜不停,熄火不熄炉,全力打造兵甲,特别是改良火铳和弹药!优先保障!”
“明白!属下即刻去办!”
孔林节精神大振,领命后毫不耽搁,转身快步而出。
“孙铁骨!王二牛!王虎!”
“末将在!”三人早已按捺不住,闻声猛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声如洪钟。
“全军即刻结束休整,进入战备!检查所有军械、马匹、粮草!整编队伍,进行战前操演!准备随时听令开拔!”
“得令!”
三位营官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战意和兴奋的光芒,转身大步流星冲出聚义堂,立刻,外面便传来了他们粗豪的吆喝声和集结队伍的号令声。
陈远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又道:
“另外,让周燧跑一趟山下官军大营。去见李永福,就说……我们体谅李帅粮草艰难,开拔粮不要了。”
帐内众人闻言一愣。 陈远微微一笑,继续道:
“但是,我军前往湖广,路途不靖,需要一批火器壮胆防身。请他拨付一批官军替换下来的旧火铳,再支援些火药铅弹。记住,态度要恭敬,要显得我们真心想走,只是缺乏防身之物。告诉他,只要东西送到,我们确认无误,立刻就走,绝不停留!”
他这是临走了,还要利用李永福急于送客的心理,再薅最后一把羊毛。那些旧火铳对官军而言或许是鸡肋,但经过张铁臂改造,却能极大增强黑风寨的远程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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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山下官军大营,中军帐内。 李永福余怒未消,正对着心腹赵师爷抱怨陈远的贪得无厌和狡诈无耻。
“……区区一伙草寇,侥幸得脱,竟敢如此勒索上官!简直岂有此理!本帅定要上奏朝廷,参他一本!”
赵师爷捋着胡须,缓缓劝道:
“大帅息怒。与此等人物置气,徒伤自身。这粮草之事,我等只需咬定没有,他也无可奈何。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其礼送出境。可将此间情形状文告知郑知府,让他也知悉其中难处,将来朝廷问起,也好有个见证。
依鄙人之见,我军数万之众久驻于此,每日粮草消耗巨大,实非长久之计。不若……先留一营兵马克守襄城等紧要处,监视黑风寨动向,使其不敢大规模异动。大军主力则分批撤回鲁山大营休整。如此,既对朝廷有了交代,言明我等已竭力督促其南下,亦可节省大笔开支,应对不时之需。那陈远既已受抚,除非想自寻死路,否则量他也不敢轻易擅启战端。”
李永福闻言,背着手在帐内踱了几步,仔细思量。赵师爷的话确实老成持重。继续在这里跟陈远耗着,纯属浪费钱粮,毫无意义。只要大军撤走,留下少量兵马监视,压力便到了陈远和湖广的左良玉那边……正当他意动,准备采纳此议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慌乱脚步声!
“报!!!”
一名亲兵甚至来不及等通传,便猛地掀开帐帘踉跄冲入,脸色煞白,手中高高举着一封粘着三根羽毛、代表最高紧急等级的军报,声音都变了调:
“大帅!八百里加急!潼关方向送来!闯……闯贼李自成!已出商洛山,汇聚数万流寇,攻陷了永宁县城!正在攻打宜阳!所过之处,愚民景从,打出了‘迎闯王,不纳粮’的旗号啊!”
“什么?!你说什么?!”
李永福如同被晴天霹雳击中,惊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近乎粗暴地一把夺过军报,手指甚至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飞快地撕开火漆,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扫过上面的文字。
每多看一个字,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握着军报的手无力垂下,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
“永宁失守,宜阳告急…迎闯王,不纳粮……数万流民……这,这……这群杀才!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这边黑风寨的麻烦还没料理干净,那边一个更大、更致命、足以席卷整个中原的滔天巨浪已经轰然拍来!
他无力地跌坐回椅中,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额头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喃喃道:
“祸事矣……滔天大祸……这,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赵师爷也是面色剧变,抢过军报快速看完,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声音低沉而急促:
“大帅!此乃席卷中原之剧变,绝非我一镇之兵所能独立抵挡!当务之急,是立刻将此惊天消息以最快速度飞报朝廷,飞报督师,请朝廷速定围剿方略,调集各省援军!我军……我军必须立刻收缩兵力,放弃外围据点,集结于洛阳、汝州等坚城要地,固守待援!伏牛山这边……必须立刻决断!”
李永福望着桌案上跳动的烛火,那火光在他失神的瞳孔中摇曳,仿佛大明江山飘摇的缩影。他心中一片冰凉纷乱,只觉得无尽的疲惫和寒意包裹而来。而就在这时,帐外亲兵再次禀报:
“大帅,黑风寨遣使求见,说是……关于开拔之事。”
李永福猛地回过神,脸上闪过极度烦躁和不耐,他此刻哪还有心思理会陈远那点敲诈勒索的破事!他几乎想立刻挥手让人把使者轰走,甚至想直接下令将来人乱棍打出去。
“不见!让他们滚!
”李永福低吼道,声音沙哑而充满戾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
“大帅息怒!”
赵师爷急忙劝阻,压低声音道:
“闯贼势大,眼下绝非与黑风寨再生事端之时。既然他们主动来谈开拔之事,不妨听听他们说什么,若能借此机会尽快将其打发走,我等也可全力应对西线危局!”
李永福强压怒火,觉得师爷所言有理,极其不耐地挥挥手:
“让他进来!长话短说!”
很快,周燧被亲兵引了进来。他显然感受到了帐内凝重的气氛和李永福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心中凛然,但想起陈远的交代,还是努力保持镇定,恭敬地行礼,将陈远“恳请资助些许旧火器以防路途不测”的请求说了一遍。
李永福听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贪得无厌!先前索要粮草,如今又想要火器!本帅哪里还有……”
“大帅!”
赵师爷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凑近李永福耳边,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快速说道:
“大帅,库中不是正有一批早已不堪使用、准备报废回炉的旧鸟铳吗?还有那些受潮结块、效力大减甚至可能炸膛的火药……放着也是生锈废置,还要占地方派人看管清理……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全部给了他们!既能显我大方,成全招安大局,又能尽快打发他们滚蛋!这些东西带着也是累赘!”
李永福闻言,到了嘴边的怒骂瞬间噎住了。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猛地爆亮,闪过一抹狠色和决断!
对啊!跟即将到来的李自成大军相比,陈远这点威胁简直不值一提!那些废铜烂铁和危险的火药,能换来他立刻滚蛋,简直太划算了!还能在文书上记一笔“资助军械,助其南下”,面子上也好看!
他脸上的暴怒和烦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故作大方却又不耐烦的神情,他甚至没让周燧再说什么,便极其“爽快”地一挥手,打断了周燧可能准备好的说辞:
“行了!本帅知道了!念在你家将军确有心南下为国效力的份上,更是为了朝廷招安大计!本帅便再从牙缝里给你们省一点出来!”
他语气变得飞快,仿佛生怕对方反悔或者再提其他要求:
“库里正好有一批我军替换下来的旧鸟铳,约莫三百杆,还有些用剩下的火药、铅子,都一并给你们了!算是本帅资助你们路上防身之用!立刻就去后勤官那里领取!记住,拿到东西,立刻给本帅开拔,滚出伏牛山,南下湖广!若再敢拖延逗留,或是拿了东西不走,休怪本帅翻脸无情,上报朝廷你等诈降欺瞒,意图不轨!”
周燧被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和粗暴弄得有点发懵,这顺利得超乎想象!但他任务超额完成,自然不敢多言,连忙躬身道:
“谢大帅恩典!我军领取之后,定当恪守约定,即刻开拔!”
看着周燧退出的背影,李永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送走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他立刻对赵师爷道:
“就按先生方才所言,立刻起草文书,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和熊督师处!再传令各营,停止一切休整,连夜收拾粮草辎重,明日拂晓,大军开拔,回防汝州、洛阳!”
“是!”赵师爷躬身领命,匆匆而去。
帐内,烛火将李永福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帐壁上,微微晃动。他独自一人望着那巨大的河南舆图,目光从伏牛山移向西方那片已然燃起烽烟的区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陈远索要的那批“废铜烂铁”,正在被连夜装车,运往一线天峡谷入口。谁也不知道,这批看似无用的旧货,在另一个灵魂的超前知识下,将会爆发出何等惊人的能量。
夜色更深,寒风呼啸,预示着又一个动荡纪元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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