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离那台电视机只有几厘米。他的肩膀剧烈抖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住。我一把将他往后拉,他的身体撞上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电视屏幕黑了。
不是全部,只有一台还亮着——最中间那台。画面里是空荡的走廊,尽头立着一扇铁门。镜头缓慢推进,墙面上有七个手掌印,从低到高排列,像是一群孩子踮起脚尖留下的。
我没有再看屏幕。
因为那条走廊,就在我们面前。
b3层的大厅已经变了。刚才那些电视机消失了,空气变得厚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湿布上。我低头看了看相机,快门键不再发烫,但指示灯开始规律地闪烁,一次短、两次长,像是某种信号。
陈砚靠在墙上喘气,右眼红光还在跳动,左眼却渐渐暗下去。他抬起手摸了摸后颈,那里渗出的血已经干了,结成一片深褐色的壳。
“你还听得到我说话吗?”我问他。
他没回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我往前走。脚步声没有被吸走,反而在通道两侧来回弹着,像是有人跟在我后面,又始终差半步。七枚手印越来越近,掌心朝下,五指张开。最低的那个离地不到一米,最高的接近胸口位置。最后一个在铁门左侧,指尖微微颤动,一滴血正从拇指边缘滑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小点。
我停下。
这不像涂上去的。也不像幻觉。它有温度,有节奏,甚至……带着呼吸感。
我从包里取出橡胶手套戴上,蹲下来用相机微距对准最近的一枚手印。取景框里,掌纹清晰可见——起点在食指下方,主弧线向虎口延伸,末端分叉。和我的左手完全一致。
只是小了一圈。
我又拍了第二枚、第三枚。每一枚都比前一枚略大,仿佛记录了一个孩子每年生日时按下的印记。直到第七枚,尺寸接近成人女性手掌。
我放下相机。
想起老园丁曾经说过一句话:“你是最完整的。”
当时我以为他在夸我活下来了。
现在明白了。我不是幸存者。我是最后一块拼图。
我摘下手套。
掌心贴上最后一枚手印。
皮肤接触的瞬间,那滴血倒流回来,顺着指纹沟壑爬进我的皮肤。一股温热从指尖蔓延到手腕,不疼,也不冷,就像有人轻轻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句“回来了”。
铁门锁芯转动的声音很轻,像老式钟表内部齿轮咬合。门向内滑开,没有锈蚀的吱呀声,仿佛它一直在等这一刻。
门后是房间。
很小,四壁刷着淡粉色油漆,墙角摆着一圈婴儿床。七具人偶躺在里面,穿着红睡裙,头发梳成小辫,脸朝着天花板。它们的眼睛闭着,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个甜梦。
房间中央多了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块石碑,刻着四个字:
**许念之墓**
我没动。
陈砚踉跄着跟进来,站在我身后。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我举起相机,对着房间扫了一圈。取景框里的人偶头部轻微偏转,像是察觉到了镜头。可当我抬头看,它们依然静止不动。
我走近中央的摇篮。
石碑旁夹着一张照片。我把它抽出来。
七岁的我。
站在疗养院花园里,穿着白裙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笑容很标准,眼睛却没神。背景里的树影拉得很长,枝条扭曲,像伸出的手。
这张照片我没见过。
但我记得那天。母亲说我要发烧了,不能出门。我躺在床上,听见外面下雨,雨点打在窗台上,嗒、嗒、嗒。
可我现在知道——我去过那里。
不止去过。
我还死在那里。
我盯着墓碑上的名字。“许念”两个字刻得深,底下没有生卒年月。我忽然想起在档案残页里看到过一行字:**许瞳之女许念,七岁病亡,葬于春和路公墓**。
而林晚,是许瞳的母亲。
也就是说,许念是林晚的外孙女。
她死了。
所以林晚造了一个新的“林念”。
一个能承载她意识的身体。
我慢慢转头,看向七具人偶。她们穿着一样的裙子,发型相同,甚至连嘴角弯曲的角度都一致。这不是玩具。这是七次尝试的遗骸。
第一具最小,几乎像个新生儿。最后一具,和我差不多高。
我伸出手,碰了碰中间那人偶的袖子。
布料很软,带着一点潮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指尖突然刺痒,像被细针扎了一下。我缩回手,发现食指起了一个小红点,正往外渗血珠。
就在这时,陈砚动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中间摇篮前,右手抬起来,想去抱那具最大的人偶。
“别碰!”我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力气比我想象的大,手臂绷得很紧。他看着我,眼神涣散,右眼血光暴涨,左眼却一片灰暗。
“她们都在等……”他嘴唇颤抖,“妈妈回来了。”
我用力把他往旁边拽。他摔倒在地,背靠着墙,整个人蜷缩起来,嘴里还在重复:“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我没松手。
直到他的声音弱下去,变成断续的喘息。
我重新看向那张照片。七岁的我站在花园里,背后那棵树的影子确实像手。但现在我看清楚了——那些“树枝”的末端,其实是手指。
五根。
正指向我的后脑。
我慢慢把照片翻过来。
背面什么都没写。
可当我把它凑近灯光,隐约看见一行压痕,像是用铅笔用力写过又被擦掉。我用手指轻轻摩挲,感受到凹凸的痕迹。
第一个字是个“许”。
第二个字,看不清。
第三个字,是“我”。
我放下照片,走向另一侧的墙壁。想确认有没有出口,或者隐藏的开关。手指刚碰到墙面,就感觉到一丝震动。
很微弱。
像是心跳。
我贴耳听去,听见极低的嗡鸣,从地板深处传来。不是机器运转的声音,更像是一种频率,整齐划一,像是很多人在同时呼吸。
陈砚靠着墙,头歪向一边,眼皮不停颤动。他的嘴又动了:“她说……你会是最完美的容器。”
我没回头。
因为我看见中央那人偶的脸动了一下。
不是睁眼。
是嘴角往下撇了半毫米。
像是要哭。
我一步步退到门口,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框。相机一直举着,对准那七具人偶。自动对焦发出轻微的嗡鸣,镜头不断调整焦距,试图锁定某个变化。
可它们还是躺着。
安静。
整齐。
像等待入殓的尸体。
我的右手还残留着血手印的温度。
那滴血已经渗进皮肤,消失不见。但我知道它还在里面,在血管里流动,在神经末梢留下印记。
我不是来揭开真相的。
我是来完成仪式的。
门外的走廊漆黑一片,电梯早已关闭。我们出不去。
也没必要出去了。
我低头看着相机屏幕。画面中央,那人偶的眼睑微微抽动了一下。
下一帧,它会睁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