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府里静得吓人。但这寂静跟昨晚不一样,昨晚是绷着弦的静,今儿个是泄了气的静,像是所有人都被抽干了力气,连害怕的劲儿都没了。
马伯庸闩好门,吹了灯,把自己埋进这片浓稠的黑暗里。他一点睡意都没有,喉咙干得发紧,像是吞了一把沙子。白天那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打转:平儿端茶时那双止不住发抖的手,婆子们躲在廊柱后嘀嘀咕咕的动静,还有晴雯被那两个粗壮婆子架着拖过穿堂时,回头瞪他的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他得好好想想,仔仔细细地想。
他像只受了惊、躲在暗处舔舐伤口的野兽,把这两天的事一件件掰开了、揉碎了看。
“幸好……”他心头猛地一跳,想起王善保家的那双精明的三角眼。那婆子带着人在他这狭小的下人房里转悠,目光像钩子似的在每件寒酸的家具上刮过,最后,不偏不倚,停在了他床脚那块有点潮湿、颜色略深的墙角位置。当时他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幸好,那婆子只是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瞥了眼那块霉斑,没真走过去用她那厚底布鞋跺上两脚。就那一瞬间,他胸腔里的气儿都快停了,差点以为自己就这么完了。
从昨夜被外面的哭喊和脚步声惊醒,到他机警地点亮油灯、披衣坐起装出刚被吵醒的样子,再到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带着人进来查问……他把自己的每一句回话、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次停顿都在心里过了筛子。
“礼数够周到,箱子开得够痛快,没半点犹豫……”他心里反复盘算着,“问到园子里夜间巡查的事,一口咬定都是公务往来,有据可查……说起唯一一次晚间去怡红院送东西,时间、事由、经手人记录都对得上,滴水不漏……最后装傻充愣,表现得知情却不敢多嘴,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这么来回想了几遍,他确认自己这场戏演得不错,活脱脱一个只懂得埋头干活、不拉帮结派、不嚼舌根的“干净”管事。在主子和那些手握权柄的妈妈们眼里,他这样的人,虽说没什么大用,却也是最让人放心的。
要说运气,确实有几分。要是王善保家的再多疑一点,非要刨根问底;要是周瑞家的心里那口恶气没处撒,正好撞到他这个枪口上……
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能平安过了这道鬼门关,靠的主要不是那点飘忽不定的运气。
是他早就闻到这府里风向不对,提前把那些要命的东西藏得严严实实;是他这些年如履薄冰,公事上从不出半分差错,让人抓不到把柄;更是他在被几个婆子轮番盘问的时候,把“不知道、不掺和、绝不多嘴”这几个字,像是刻在了骨头上,融进了血肉里。
“干净……”他舌尖无声地滚动着这个词,只觉得一股浓烈的讽刺直冲脑门。他马伯庸哪里配得上“干净”这两个字?
“那王善保家的就干净吗?不过是借着查检的名头行排除异己之实。邢夫人、王夫人这两位高高在上的太太就干净吗?拿着下人们的血肉模糊当枪使,斗得你死我活。还有琏二爷、二奶奶……他们房里那些来路不明的银子,堆得山高,又有几两是真正见得光的?”
他忽然就明白了。在这座雕梁画栋、号称诗礼传家的府邸里,“干净”不过是张人人都想披在身上的皮。主子们披着“仁义道德”的皮,他们这些下人则披着“老实本分”的皮。可皮底下,谁不是一身的算计和见不得光的肮脏?
他马伯庸不过是比别人更谨慎,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藏得更严实,这才侥幸骗过了那些自己也不干净的人。
经过这一回死里逃生,他对贾府最后那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念想,算是被彻底斩断,连根拔起了。
什么诗书传家,什么名门望族,都是唬人的空架子。这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繁华表象下面,爬满了蛆虫。穷点、累点,他都能忍,可这种说翻脸就翻脸,随时能把人推出去当替死鬼、往死里整的架势,让他从心底里感到一阵阵发寒,寒彻骨髓。
晴雯、入画、司棋……她们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非死不可的大罪么?不见得。不过是赶上主子们要立威、要清剿的时候,被随手挑出来,杀给那些还没被收拾的“猴”看。这回他马伯庸侥幸,没成了那只被宰的“鸡”,可下次呢?下下次呢?谁能保证运气永远站在他这边?
下次再来一阵邪风,会不会就查到他曾帮琏二爷经手的那几笔根本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账?会不会就翻出他床底下砖缝里藏着的那包沉甸甸的、要命的银子?会不会哪个平日就看他不顺眼的,随口在哪个得势的妈妈跟前递一句脏话,他就成了下一个“勾引爷们”的晴雯,或者“里通外敌”的入画?
到那时,可不会有第二个“潮湿的床脚”来让他侥幸躲过去了。
“这地方,是真待不得了。”
这个念头不再是反复权衡后的选择,而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求生本能,带着血腥气和冰冷的决绝。离开,是唯一的活路。必须马上动手,一刻都不能再耽搁。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黑暗中,一双眼睛灼灼逼人,像是两簇幽暗的鬼火,能穿透这厚厚的墙壁,看到外头那条充满未知、遍布凶险,却是唯一能通往生路的远方。
不能再犹豫了。
得快!快些弄清那方要命印章的来历,快些找到稳妥的门路,快些……从这摊已经开始发臭、快要彻底沉底的烂泥里脱身!
他重新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
胸腔里却像是揣着一面鼓,咚咚作响。这不是养精蓄锐,这是野兽磨快了爪子,在发起致命一击前,最后那片刻的、压抑到极致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