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日头便有了几分烈性,白晃晃地悬在头顶,将青石板晒得反出刺眼的白光,蒸腾起的暑气扭曲了廊下的景物。马伯庸从回事房里退出来,额角鬓边已是细汗密布,一半是这天时催逼,另一半,却是心底那点焦灼的火苗,舔舐得他五脏六腑都燥热难安。
方才在回事房,他垂手侍立在一旁,亲眼见林之孝家的并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媳妇,为预备过几日一场寻常小宴,核对着那长长的采买单子。鲥鱼、鹿筋、上等官燕,并各色精巧果点,名目之繁,数量之巨,已让他暗自心惊。更不提那些预备打赏下人用的金银锞子、绣花荷包,林林总总,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还只是一场不算紧要的家常小宴,排场已是如此。
他不禁掂量了一下自己那个干瘪的钱袋。作为琏二奶奶院里有些体面的年轻管事,月钱自是比那些粗使的下人多些,可这府里,体面越大,花销也越大。各处必要的打点、同僚间的人情往来,再捎些回那清寒的家里,每月能攒下的,不过几十个大钱。这点子积蓄,放在寻常人家或能度上几月,可若想靠着它赎身出府,或在外头谋个像样的落脚处,无异于痴人说梦。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往日书上读来的句子,此刻不像墨迹,倒像一根根冰冷的钢针,扎进心口。他身处这“朱门”之内,眼见泼天的富贵如流水般花费,有时只为全主子们一时兴起的脸面。而他自己,恰似附在这巨兽身上的一只微末虫蚁,竭力吮吸,所得也不过是些漏下的残渣。一股强烈的焦躁与对银钱的渴求,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总得寻个来钱的路径,手里需得有些硬通货。这不是贪念,而是想要挣脱这看似锦绣、实则每一步都危如累卵的牢笼,必不可少的底气。平儿那条线,底下那些“耳朵”,能助他避祸求安,活得稍显顺畅,却变不出他急缺的真金白银。
这念头,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苔藓,潮湿而黏腻,在他心里盘桓非止一日。自大观园那场风波,看透了府中人情薄如纸,他便知晓,指望主子恩典、循规蹈矩苦熬,结局多半不是老死府中,便是哪天被推出去顶了缸。他须得有自己的计较,而这计较的根基,便是钱。
一股热风卷着地底的尘土扑来,带着股万物被炙烤后的干枯气味。他喉咙发紧,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尝到的只有咸涩的汗水和一种近乎铁锈般的决心。可在琏二奶奶眼皮底下弄钱,无异于火中取栗。凤姐儿何等精明厉害?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些积年的管事妈妈,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来旺家的那般与他存了芥蒂的,只怕正等着拿他的错处。一旦事泄,轻则撵逐,重则……他不敢深想,脊背却已窜起一股寒意。风险如山,压得他心头沉坠。每一步都须得如履薄冰,不能有半分差池。
他几番权衡,夜不能寐。圣贤书中“君子固穷”的教诲,此刻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得他脸颊发烫。可旋即,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固穷?在这府里,清贫便是原罪!没有银子打点,你连个体面差事都轮不上;没有银子傍身,主子一句话就能将你发卖,谁又来与你讲“君子之道”?那单子上随意一样果点,便抵他半月辛苦,这朱门广厦,哪一寸不是用银钱堆砌,又哪一砖哪一瓦,真正干净?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厮杀,搅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终究,对那“自在”二字的向往,压过了对凶险的恐惧与那点微弱的道德负累。
“要做,但须做得巧妙,做得隐秘。”他告诫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罢了,成不了圣贤,便先做个能活下去的俗人吧。”
所求必须极微,极不起眼。不能学那些胆大包天的,动辄贪墨成百上千两。他只需像蚂蚁搬食,从这浩大的开支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勾出些许。目标不过是攒下一笔小小的本钱,或许只几两、十几两银子,够他将来离了这里,在僻静处赁间小屋,做点小营生。
从何处下手?他如同暗里踅摸的兽,开始细细审视周遭。他经手的差事里,偶有巡查府外依附贾家的小铺面,或核对些零星物料的采买。这些地方,油水稀薄,大管事们看不上,监管也松,正是他这等角色能寻到腾挪空隙之处。
他开始在脑海中飞快地盘点:东街那家“文墨斋”,老板是个老实巴交的鳏夫,全仗着府里这笔生意养活一家老小,最是胆小怕事,也最好拿捏。下月初一,便是他们送下一季度笔墨用品的日子……府里日常使的笔墨纸张、灯油蜡烛、扫帚簸箕等杂物,皆由这几家小铺定期送来。账目琐碎,每回银钱不多,最易着手。若是……若能寻着文墨斋这般足够老实、也足够倚赖贾府这桩长久生意的小商户,或可商量?以“长远往来、稳定采买”为由头,让对方在报价时,略微浮上一丝半毫——一支笔多报一文,一沓纸多报两文,而这点微末差价,便可悄无声息地落入他的囊中。
数额定要小到无人留意,一次采买三五百文的物件,便能抠出十几文。积少成多,细水长流。最关键的是,这钱不能经自己的手,得让那老板找个名目,每月一次,将积攒的“差价”混在采买的杂物里,用个小匣子封好递过来。如此,银钱往来便无迹可寻。账面须做得干净利落,经得起查问。
这念头一旦明晰,马伯庸的心跳便不由得快了几分。既有对未知风险的惕惧,亦有一种即将破开局面、为自家谋出路的隐秘躁动。若能成功,哪怕只攒下十两银子……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图景:汴京城外某个安静的小镇,他赁下一间临街的铺面,前半间卖些文具书籍,后半间支一张床,虽清贫,却再不用看人脸色,再不用在午夜被“明日是否得罪了哪个主子”的噩梦惊醒。阳光会透过窗棂,暖洋洋地照在书页上,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安稳的日头。
可若失败……琏二奶奶那双淬了冰的凤眼,来旺家那幸灾乐祸的冷笑……他浑身一颤,那美好的图景瞬间碎裂,只剩下无边黑暗。他明白,这一步踏出,便再难回头。这不再仅是探听消息、结纳人缘,而是真真切切,游走在刀锋边缘的勾当。
他抬起头,眯眼望向那刺目的日头。贾府的飞檐斗拱在碧空下依旧峥嵘华美,落在他眼中,却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他瞥见远处荷塘里,几枝早开的荷花在烈日下亭亭玉立,被肥大的荷叶妥帖地荫蔽着。那是主子们的享受。而他,只是塘底淤泥里挣扎求存的蜉蝣,必须在这笼隙之间,为自家凿开一线透气的光亮。那光之源,便是这凶险与机遇并存的“初始之资”。
路险且艰,但他,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