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谷中按着某种既定的、充满生机的节奏流淌。
晨练,上课,劳作。
年纪大些的孩子在课业和训练之余,要参与谷中的建设。
藏书楼的木架又添了两排,是孩子们跟着杨大从后山伐来合适的树木,自己刨平、打磨、榫接起来的。
演武场边新辟了一小块药圃,种着温云舒带着几个女孩从山里移来的止血、化瘀的常见草药,石薇是照料得最精心的一个。
林湛越来越像个小大人。
他不仅自己训练刻苦,还开始学着杨大的样子,纠正其他孩子动作,帮着分配训练后的器械整理。
只是他年纪毕竟还小,有时难免急躁,语气硬邦邦的,惹得个别孩子不服气。
一次为了木刀摆放顺序的小事,他跟另一个男孩争执起来,脸涨得通红,拳头都捏紧了。
恰好杨静文路过。
她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散乱的木刀一把把捡起,按照长短、磨损程度,分门别类,归置到架子上。
动作不疾不徐。放好最后一柄,她才抬眼看向愣在一旁的林湛和那个男孩。
“力气,”她开口,声音柔和,“要用在该用的地方。对着自己人攥拳头,是最蠢的。”
她指指整齐的木刀架,“规矩,是为了省下不必要的力气,让所有人都知道东西在哪里,该怎么做。省下的力气,攒起来,等对着该亮刀弩的敌人。”
林湛脸上的红潮慢慢褪去,低下头,“静文姐,我错了。”
“知道错,就想想怎么不错。”杨静文说完,转身走了,留下两个男孩面面相觑,然后默默一起把剩下的事情做完。
磨合需要时间,但心是齐的,那便会心志如一。
又过了些时日,是个晴朗的下午。
年纪稍大的孩子聚在藏书楼旁那间充当“格物堂”的屋子里。
这是喻万春每隔几日会来一次的地方,不讲经史,不论武功,只说些“匠造之理”、“机括之巧”,有时也说说山外的风物,朝廷的格局,甚至是一些听起来离经叛道的想法。
今天,喻万春带来的是一小罐清水,几片不同质地的布料,还有一块打磨光滑的薄木片。
“今天我们不说怎么做东西,说说,东西为什么能做成那样。”喻万春把木片平放在桌面上,滴上一滴水。水珠聚成一个小球,微微滚动。“看,水为什么不摊开?”
孩子们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
喻万春又拿起一块粗麻布,轻轻触碰水珠。
水珠立刻被吸走,在麻布上洇开一片湿痕,“为什么到这里它就摊开了?”
他慢慢地,用最浅显的语言,说着表面、张力、材质。
孩子们听得入神,原来司空见惯的水滴,背后也有道理。
“世间万物,运行都有其‘理’。”喻万春放下布片,“水有水的理,木有木的理,朝廷运转,百姓生计,也有其理。只是这理,有时被人心私欲蒙蔽,被强权暴力扭曲,就变得不像样子,生出许多不公和黑暗。”
他指向窗外,“我们要学的,就是看清这些‘理’。用‘理’造出更好的工具;用身的理,练出更强健的体魄;用心的理,去想明白事情。”
屋内一片寂静。
“看清了,然后呢?”一个坐在后排、平时很少发言的女孩忽然小声问。
她叫柳轻尘,名字也是温云舒起的,说她太瘦了,轻得像一缕尘,随时会散掉。
喻万春看向她,眼神鼓励。
柳轻尘鼓起勇气,声音大了些,“看清了……我们又能做什么?”
喻万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陋的大夏疆域草图。
他手指点在一个位置,那是他们所在的区域,又慢慢滑开,指向北方、西方、东南……
“我们在这些地方积蓄力量,然后收拳,挥拳!”
“我们现在是在这里,人是不多。”他缓缓道,“但谁说,星星之火,不能燎原?”
他转过身,面对所有孩子,“一根竹竿,立对了地方,能抗风。一个人,明白了道理,站稳了立场,就能影响身边的人。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都明白了,都站稳了,都朝着一个对的方向用力呢?那会是多大的力量?”
“我们建这个山谷,学文习武,明理强身,不是为了永远躲在这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是为了积蓄力量,活出该有的样子!更是为了,有朝一日,有能力去撕开更多的黑暗,让更多像你们一样的孩子,不必经历那些苦难,也能堂堂正正地,拥有自己的名字。”
他看着那一张张因激动而眼神炽热的脸庞,知道有些种子已经深埋下去,只待破土。
“这很难,比立起一根竹竿难千倍万倍,可能需要很多年,甚至我们这一代人看不到结果。”
喻万春语气平和下来,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重要的是,我们从现在开始,站在这里,做这件事。我们改变的开始,就是世界改变的开始。”
格物堂里鸦雀无声,但一种无形的东西在年轻的胸膛里奔流。
喻万春现在只感慨时间太慢,而他想做的事情太多……
暮色渐合时,喻万春独自登上山谷东侧的一处矮崖。
从这里可以望见谷中星星点点亮起的灯火,听见隐约的、孩子们晚课前的笑语。也能望见谷口那条隐入黑暗的山道。
他在等。
约莫戌时,山道方向传来几声有节奏的、模仿夜枭的啼叫。
很快,几个的身影接近谷口岗哨,对上暗号,被放了进来。
喻万春下了矮崖,迎到谷内空地。
李南风三人回来了。三人身上都带着浓浓的夜露寒气,衣角有被荆棘勾破的痕迹,杨五手臂上胡乱缠着一截布条,渗着暗色。
他们身后,跟着七个小小的身影,裹着明显过大的深色外衣,头发凌乱,小脸脏污,在谷内火把的光线下,惊惶不安地挤在一起,像一群受惊的幼兽。
最大的看着不过八九岁,最小的可能只有五六岁,走路都踉跄。
“救了七个孩子,都在这儿。”李南风言简意赅,“我们人太少,便直接回来了。”
喻万春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七个孩子身上,眼神瞬间柔和下来。
就在这时,谷内听到动静,许多人跑了出来。
温云舒披着一件外衣匆匆赶来,杨大、杨静文也到了。
更多的,是尚未休息的孩子们,林湛、石薇、柳轻尘……他们聚在不远处,看着那七个瑟缩的身影,眼神复杂。
有同情,有怜悯,也有一种仿佛看到昨日自己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