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乾元殿偏殿。
气氛比林逸预想的还要凝重。皇帝轩辕彻高踞御座,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太子轩辕明与三皇子轩辕弘分列左右下首。太子神色从容,甚至还对进来的林逸微微颔首,仿佛之前的一切龃龉都未发生。三皇子则脸色依旧苍白,带着病容,垂眸不语,只是林逸进来时,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下,眼中带着担忧。
除了两位皇子,殿内还有三人。一位是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的太子太傅;一位是身着紫袍、气质精干的户部尚书;最后一位,则让林逸目光微凝——正是安国公,那位太子妃的舅公,金缕阁背后真正的东家之一。安国公年约六旬,身材富态,脸上总挂着和煦的笑容,但那双细长的眼睛开合间,偶尔闪过精明的光芒。
“臣(草民)叩见陛下。”林逸与苏妙行礼。
“平身。”轩辕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林逸,你昨夜离了钦天监,去了西市?”
果然是为这事。林逸坦然道:“回陛下,草民接到同伴紧急传讯,恐其遭遇不测,不得已连夜出宫。未曾事先禀明,请陛下恕罪。”
“遭遇不测?”太子轩辕明适时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可是与近日京城追查的‘虚空余孽’有关?听闻西市昨夜确有打斗,龙影卫还抓了几个可疑之人。林先生与苏姑娘…可曾受伤?”他的目光扫过苏妙,后者依旧是一身利落劲装,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
“有劳太子殿下挂怀。”林逸不卑不亢,“确与那伙贼人遭遇,幸得陛下洪福庇佑,侥幸脱身。苏姑娘受了些轻伤,已无大碍。”
“哦?”安国公此时笑眯眯地插话,“林先生与苏姑娘真是吉人天相。不过,老夫听闻,那伙贼人凶悍异常,且似乎早有预谋,专为林先生而去?林先生初来玉京,怎会惹上如此凶徒?莫不是…在北境之时,结下了什么仇怨?”这话绵里藏针,暗指林逸将北境的麻烦带到了中州。
三皇子轩辕弘咳嗽两声,虚弱地道:“国公此言差矣。林先生在北境助妖族共抗虚空邪教,乃是为我人族立下功劳,邪教余孽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有何奇怪?难道依国公之意,我中州臣民,便该对域外邪祟退避三舍,任其猖獗不成?”他虽然病弱,但话语依旧有力。
安国公笑容不变:“三殿下误会了。老夫只是担心林先生安危,毕竟林先生如今身负重任,陛下也甚是倚重。若因往日仇怨累及自身,耽误了朝廷正事,岂非不美?”
眼看话题又要转向无谓的争论,御座上的轩辕彻轻轻敲了敲扶手。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仇怨也好,报复也罢。”皇帝缓缓开口,目光落在林逸身上,“林逸,你既知京城暗藏凶险,朕又许你留在钦天监专事调查,为何还要擅自行动,涉足险地?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不去的线索?”
终于问到关键了。林逸心知,皇帝召见,绝不是为了追究他擅自离宫这种小事。昨夜龙影卫出动,皇帝必然已得到详细报告。现在问起,是在给他一个陈述的机会,也是在观察他如何应对太子一系的质询。
“回陛下。”林逸拱手,声音清晰平稳,“草民昨夜前往西市,最初确为救援同伴。但在遭遇袭击,尤其是与那操控阴影的邪徒交手后,草民发现,对方所使用的邪术能量特征,与之前在贡院墨卷库发现的问题考卷符文、乃至更早的兰台苑事件残留气息,有高度同源性。”
他略作停顿,让众人消化这个信息,然后继续道:“更重要的是,在交战过程中,草民随身携带的一件用于感应气运波动的试验法器,捕捉到了西市那片区域,存在与贡院附近类似的、但更加隐晦的‘气运污染’迹象。草民怀疑,西市,或者说金缕阁及其关联势力所在区域,是对方在玉京城内,除科举考场外,另一个布置‘气运侵蚀节点’的关键位置。”
“气运污染?侵蚀节点?”太子太傅眉头紧锁,忍不住出声质疑,“林逸,你屡次三番提及此等虚无缥缈之说,可有真凭实据?星象之论尚有轨迹可循,这气运之说,如何证明?”
林逸早料到有此一问。他取出那枚“气运涟漪感应石”,又拿出一份连夜整理好的简略数据图表。
“太傅大人,气运虽无形,其影响却有迹可循。”林逸将图表呈上,由太监转递皇帝,同时解释道,“此图表对比了自秋闱前后至今,玉京城几个关键区域的一系列指标变化:包括小额民间纠纷报案率、特定区域物价异常波动频率、市井流言传播热度指数、以及钦天监观测到的局部星象紊乱强度。”
他指着图表上几条明显上扬的曲线:“可以看到,在贡院、西市、以及城东几处地方,这些本应相对独立的‘社会负能量指标’,在相近时间段内,呈现出高度同步的异常上升。而这几处地方,恰好都发生过与‘邪祟’或‘异常’相关的事件。草民以为,这并非巧合,而是某种力量在这些节点制造事端,蓄意污染、扰动一地之‘气’,即俗称的‘风水’或‘气运’。这些负面事件累积的‘浊气’,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汁,会污染整片水域,最终影响皇朝整体的气运稳定。”
这番论述,将玄之又玄的“气运”与实实在在的社会数据指标挂钩,虽然依然难以完全证实,但逻辑上已比空谈“吉凶征兆”更具说服力。
皇帝看着图表,沉默不语。太子和安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不明。
户部尚书此时开口,语气务实:“林先生所言,或有道理。然则,即便真有所谓‘气运污染’,当务之急,仍是解决迫在眉睫的实际问题。南方数州水患复起,流民渐增,地方请援奏折堆积如山。朝廷赋税本已吃紧,北疆战事又起,钱粮调度捉襟见肘。此等实实在在的困局,不知林先生那‘量化’之道,可有良策?”
话题终于被引向了皇帝,或者说巫咸,早已预设的方向——南疆水患。
林逸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昨夜回城后,已通过特殊渠道紧急调阅了部分南疆水患的奏报和历年治水记录,心中已有初步预案。但此刻在御前,面对太子一系可能的刁难,他需要更谨慎地陈述。
“尚书大人所言甚是,民生疾苦,乃国之大者。”林逸先肯定对方,随即话锋一转,“然,水患治理,非单纯钱粮堆砌所能解决。草民查阅近年南疆治水记录,发现朝廷屡次拨款,地方屡次兴工,却屡治屡犯,其根源在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缺乏全盘统筹与长远规划。何处该疏,何处该堵,何处该蓄,何处该迁,皆凭地方官员经验乃至私心,既无统一标准,亦无后续监测,更无责任追溯。如此治水,如扬汤止沸,徒耗国帑民力。”
“听林先生之意,似有根治妙法?”太子轩辕明似笑非笑,“先生久居北境,莫非对南疆水土,也有精深了解?”
“太子殿下,格物之理,四海皆同。”林逸平静回应,“水有水性,地有地势,民有民情。草民之法,在于数据勘测、模型推演、系统规划、动态调整。不需亲至南疆,只需陛下准予调阅南疆诸州详尽的地理图志、历年水文记录、人口田亩分布、物产交通资料,以及此次水患最重区域的即时灾情通报。草民可在十日之内,基于这些数据,建立南疆水系与灾情动态模型,提出一套涵盖短期救灾、中期疏导、长期根治的系统性治水方案,并附上关键工程的优先级、资源需求估算及预期效果评估。”
“十日?系统性方案?”户部尚书眼神一亮,他是务实派,被南疆水患搞得焦头烂额,若真有可行新法,他乐见其成,“林先生有几分把握?”
“未有数据之前,不敢妄言把握。”林逸实事求是,“但至少,草民的方案,将建立在详尽的数据分析和科学推演之上,每一项建议都有其依据和逻辑链条,可供朝中诸位大人研判驳斥,而非空谈。且方案将注重‘性价比’与‘可持续性’,力求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最持久的治水效果。”
这番话说得扎实而自信,既展现了能力,又留有余地。
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扫过下方众人。
太子太傅缓缓道:“林逸,你可知南疆水患,牵扯数州,影响数百万民生,绝非儿戏?你一无治水经验,二无地方阅历,仅凭些图纸数据,便敢夸口十日成策?若方案有误,或纸上谈兵,贻误治灾时机,该当何罪?”这是要将可能的失败责任,提前扣在林逸头上。
林逸正要回答,御座上的轩辕彻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人的议论:
“林逸。”
“草民在。”
“你可知,朕为何留你在京城?”皇帝问道。
林逸心念电转,谨慎答道:“陛下圣心,草民不敢妄测。或为调查虚空邪祟,或为…验证草民所学之道是否于国有利。”
“你倒有几分自知之明。”轩辕彻淡淡道,“你的‘量化天道’之说,朕听来新奇,北境之功,亦见实效。然此道究竟是我中州之福,还是惑乱人心之异端,满朝文武,争议不休。朕,也需要一个更明白的答案。”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林逸身上:“南疆水患,困顿朝廷多年,耗费钱粮无数,百姓流离,朕心甚忧。今日,朕便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朝一个机会。”
“朕与你,立一个赌约。”
赌约?殿内所有人,包括太子和三皇子,都屏住了呼吸。
“朕准你所请,调集南疆一切相关文书图册数据,供你查阅。予你一月之期。”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一月之内,你若能拿出一套令朕与内阁、工部、户部皆认为切实可行、优于旧法的治水方略,并经初步验证有效,朕便赐你皇极令,允你查阅皇室禁地典籍,并擢升官职,专司推广你这‘量化’之道,为国所用。”
皇极令!进入皇室禁地的钥匙!还有正式的官职和推广权限!
这奖励之重,远超林逸预期!显然,皇帝是下了决心,要借此事彻底检验林逸的价值。
“但是,”皇帝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冷,“若一月之后,你的方略徒具虚文,无补实事,或经试行无效,乃至酿成更大灾患…那么,你便是有负朕望,欺君罔上。届时,不仅你自身难逃罪责,你这‘量化天道’之说,也将被定为异端邪说,永禁于朝堂!你,可敢接此赌约?”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这赌约,既是通天阶梯,也是万丈深渊。
接了,成功则一步登天,获得梦寐以求的禁地入门券和官方背书;失败则万劫不复,连理念都要被彻底埋葬。
不接?那便是承认自己无能,之前一切努力皆成笑谈,在皇帝心中地位将一落千丈,太子一系更会趁机穷追猛打。
没有退路。
林逸抬起头,迎向皇帝深邃的目光,也感受到太子眼中闪过的冷意和安国公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杂念。识海中,数据流平静流淌,理性告诉他,这是风险,也是机遇。他对自己基于数据的分析方法有信心,对苏妙的支持有信心,对必须找到《星象总纲》的决心有信心。
赌了!
林逸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响彻偏殿:
“陛下信重,草民惶恐。然为国分忧,为民解难,乃我辈本分。此赌约,草民…接了!”
“一月之内,必呈上治水良策,以解南疆之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话音落下,殿内落针可闻。
皇帝看着下方挺直脊梁的年轻人,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
“好。”轩辕彻缓缓吐出一字,“即日起,林逸专职筹划南疆治水事,一应所需,各部须竭力配合,不得怠慢阻挠。一月之期,自明日起算。退下吧。”
“谢陛下!”林逸再拜。
退出乾元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苏妙默默跟在他身边。
“压力很大?”她轻声问。
“意料之中。”林逸望着远处宫墙上翻飞的檐角,“皇帝需要一把足够锋利、又能完全掌控的刀。这个赌约,就是淬火的过程。成了,便是国之利器;废了,便回炉重造。”
“你有把握吗?”
“数据不会说谎。”林逸目光坚定,“南疆水患,本质是水文、地理、气候、人文多个系统的失衡。只要数据足够,我就能找到那个失衡点,并提出优化方案。难点不在于技术,而在于…人。”
他想起巫咸的警告,南疆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地方官吏怠惰。更别忘了,太子和安国公,绝不会坐视他成功。这一个月,恐怕不仅仅是与天灾数据搏斗,更是与人祸阴谋周旋。
“我们先回钦天监,调集所有南疆资料。时间紧迫。”林逸加快脚步。
然而,他们刚走出宫门不远,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便悄然跟了上来,与他们的马车并行。
车窗帘掀开一角,露出安国公那笑眯眯的圆脸。
“林先生,苏姑娘,请留步。”安国公的声音透过车窗传来,“老夫有几句话,想与林先生聊聊。”
林逸示意车夫停车,平静地看向安国公:“国公爷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安国公笑容可掬,“只是听闻林先生接下南疆治水的重任,老夫深感钦佩。南疆局势复杂,非比寻常。老夫在南方有些故旧,或可代为打点,为林先生提供些便利,也好让先生专心治水,免受地方琐事滋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提供便利?代为打点?这话听起来是帮忙,实则是威胁和警告。意思很明白:南疆是我们的地盘,你去了,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听话,或许给你点方便;不听话,让你寸步难行。
林逸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国公爷美意。陛下既将此重任交予草民,草民自当恪尽职守,依律依规办事。地方上的事,自有地方官员协同,不敢劳烦国公爷故旧。”
安国公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林先生年轻气盛,志向高远,是好事。但治水之事,牵扯甚广,非一腔热血可成。南方多雨,山路崎岖,蛇虫横行,更有甚者…人心难测。先生此去,还望多多保重才是。”
这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国公爷提醒的是。”林逸淡淡道,“不过,邪祟妖术,草民在北境尚且不惧,南方些许蛇虫人心,想必也难不住浩然正气与…陛下天威。告辞。”
说完,他不等安国公回应,便示意车夫启程。
马车驶离,将安国公那阴晴不定的脸色甩在身后。
“他急了。”苏妙道。
“不是急,是惯常的施压。”林逸分析,“太子一系在南方势力根深蒂固,他们绝不允许我成功,那会严重打击他们的威望,并让三皇子获得喘息之机。安国公出面,既是警告,也是在试探我的态度和底线。”
“南疆之行,会比西市更危险。”
“我知道。”林逸望向南方天空,“但这也是机会。离开了玉京这个他们经营最深的棋盘,到了更广阔也更容易露出破绽的南方…谁狩猎谁,还未可知。”
他摸了摸怀中巫咸给的“观星令”,又想起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眼神。
一个月。
皇极令。
南疆水患。
还有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敌人。
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了这一个月倒计时的滴答声。
马车驶向钦天监,那里有堆积如山的资料等待他消化。
而南方的天空,已隐隐有乌云汇聚。
山雨欲来,风满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