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玉京城的气氛也随之变化。
来自中州各地乃至周边属国的数万名举子，如百川归海般涌入京城。客栈爆满，租金飞涨；书肆的文房四宝、经典注解销量猛增；茶楼酒馆里，到处可见身穿襕衫、高谈阔论的学子身影。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焦虑和跃跃欲试的气息。
林逸的“舆情监控”计划悄然启动。
苏妙每日变换装束，以游历剑修、寻亲女子、好奇游客等不同身份，出入于城南的“文萃茶楼”、城东的“青云诗社”、城西的“寒山书院”等士子聚集之地。她记忆力超群，又不引人注目，总能带回大量原汁原味的街头巷议。
与此同时，林逸通过三皇子轩辕弘的关系，以“研究士子流动对京城物价影响”为由，从户部调阅了近期米粮、肉菜、布料、房租等关键民生商品的价格变动数据；从京兆府拿到了近期治安案件类型与地域分布统计；甚至通过沈星河，间接获得了一些钦天监关于“文运星”（文昌星）的观测记录碎片。
每天晚上，林逸都会在住处将这些零散的信息输入到他初步搭建的“玉京社会动态模型”中。这个模型还很粗糙，主要基于几个核心假设：物价波动反映资源紧张程度与潜在不满；治安案件类型和地域反映社会矛盾焦点；士子舆论倾向反映知识分子阶层情绪；而星象观测…则作为一个尚待验证的“外部扰动变量”。
模型运行了几天后，林逸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相关性”。
例如，当城南某书坊被曝出售卖“疑似泄题”的押题集时，当天该区域的茶楼中，关于“科举不公”、“寒门无路”的议论热度会显着上升，同时，该区域的轻微治安案件（如口角、小型斗殴）也会有小幅增加。
又如，当户部放出风声，可能因“边防开支”而考虑增加某些商税时，不仅相关行业的物价出现预期性上涨，士子舆论中关于“与民争利”、“朝廷贪敛”的批评声也会增多。
这些关联虽然初步，却印证了他的想法：社会情绪、经济行为、言论动向之间，确实存在可观测、可分析的联动关系。
然而，随着秋闱日近，模型也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信号。
首先是物价。按照往年规律，秋闱前京城物价会因需求增加而普涨，但涨幅相对平缓。而今年，几种关键商品——尤其是优质笔墨纸砚和特定滋补药材的价格，在考前十天突然开始异常飙升，涨幅远超历年同期，且货源似乎被人为控制，出现了“有价无市”的怪象。
其次是舆论。苏妙注意到，在几个重要的士子文会上，开始出现一些言辞激烈、直指朝政弊端，甚至隐隐质疑皇权合法性的言论。这些言论最初只是零星出现，但传播速度极快，并且迅速得到了不少寒门学子的共鸣。更奇怪的是，散布这些言论的，并非全是郁郁不得志的考生，其中竟夹杂着几位颇有名气、原本被认为是“稳重派”的地方名士。
最后，是沈星河偷偷送来的一份观测记录。上面显示，主管文运的“文昌星”及其辅星，近半月来光芒忽明忽暗，星周常有稀薄的灰气缠绕，这种异象在过去百年中仅出现过三次，而那三次，科举皆出了大问题——要么是舞弊案惊天，要么是取士严重不公引发朝野动荡。
数据、言论、星象，三个不同维度的异常，指向了同一个时间点：秋闱。
林逸将分析结果整理后，秘密呈报给了三皇子轩辕弘。
轩辕弘看完后，面色凝重：“先生的意思是，有人想在秋闱时制造大乱？通过操控物价激起民怨，散布激进言论煽动士子，最终…可能在放榜前后，引爆一场针对朝廷的骚乱？”
“这是一种可能性，而且概率不低。”林逸指着模型输出的趋势图，“根据现有数据推演，如果物价和舆论按照当前趋势发展，到秋闱结束、等待放榜那段时间，士子群体中的焦虑和不满情绪将累积到一个临界点。届时，任何一个火星——比如哪怕只是一个小范围的舞弊传言——都可能点燃大火。”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制造混乱？”
“可能不止。”林逸沉吟道，“骚乱本身会严重打击朝廷威信，尤其是文官系统的声誉。如果骚乱中再出现伤亡，甚至冲击到贡院或官府，那就可能演变成政治危机。届时，谁有能力‘迅速平乱’、‘稳定局面’，谁就能捞取巨大的政治资本，或者…打击政敌。”
轩辕弘眼神一冷：“太子…”
“目前没有直接证据。”林逸谨慎道，“但操控京城大宗物资，需要庞大的资金和渠道；引导士林舆论，需要对文坛有深厚影响力。这两者，都非寻常势力可为。”
轩辕弘在书房内踱步片刻，猛地转身：“先生，若我们要防患于未然，该当如何？”
“短期，可做三件事。”林逸早已想好对策，“第一，平抑物价。请殿下通过可靠渠道，秘密调拨一批平价优质文房和常用药材投入市场，打破囤积居奇，稳定士子预期。此事需低调，以免打草惊蛇。”
“第二，引导舆论。请殿下联络那些真正德高望重、且持身中正的朝中清流或致仕老臣，请他们在适当的文会场合发声，强调科举公平、朝廷求贤若渴，同时驳斥那些过于激进的言论，将舆论拉回理性轨道。”
“第三，加强预警。我需要京兆府在秋闱期间，加强对各士子聚居区、文会场所、贡院周边的巡查密度，并建立快速反应机制。同时，我会在几个关键地点，加装改良后的‘留影玉’，监控异常能量波动。”
“好！”轩辕弘果断道，“我即刻去办。先生这边，还有什么需要？”
林逸想了想：“如果可以，我想看一看今科主考官、副考官，以及主要阅卷官的名单和背景资料。”
轩辕弘深深看了他一眼：“先生怀疑考官层也有问题？”
“有备无患。”林逸道，“如果对方策划周密，不会只在考场外动手。”
轩辕弘点头，立刻吩咐心腹去取资料。
秋闱前两日，三皇子一系的力量开始悄然运转。
一批来自江南的优质松烟墨、湖笔、宣纸，通过几家背景干净的商号，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悄然上市，迅速被抢购一空，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疯涨的势头。
两位致仕的翰林院老学士“恰好”在文萃茶楼论学，谈及科举往事，感慨当今圣上对人才的重视，对寒门学子的关照，言谈间驳斥了“科举全为权贵开路”的极端说法，引起不少学子深思。
京兆府也接到上峰密令，加强了相关区域的巡逻，并悄悄在贡院周围布置了便衣。
林逸则利用夜色，在贡院外墙几处不易察觉的角落，以及文萃茶楼、青云诗社等地的隐秘位置，安装了第二批改良留影玉。这些玉球不仅能记录光影和能量波动，还被林逸加入了简单的“关键词触发”机制——当周围谈话中出现某些敏感词汇组合（如“舞弊”、“不公”、“聚众”、“冲撞”）时，会标记下时间点和能量环境，便于事后回溯分析。
秋闱当日，天未亮，贡院外已是人山人海。数万学子提着考篮，在兵丁衙役的引导下排队等候检查入场。气氛肃穆而紧张。
林逸和苏妙站在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窗边，俯瞰着这一幕。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苏妙轻声道。
“现在，就看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出手了。”林逸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扫过维持秩序的兵丁，扫过贡院那森严的大门。
整整三日，秋闱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度过。贡院内，学子们奋笔疾书；贡院外，家属们翘首以盼。京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物价平稳，舆论也显得温和了许多。
但林逸没有放松警惕。他的模型显示，表面的平静下，一些指标仍在缓慢恶化。比如，某些特定区域的低级治安纠纷仍在轻微上升；茶楼中关于“考题诡异”、“有人提前知道范围”的私下议论开始悄然流传；更重要的是，他布置的留影玉，在秋闱第二日夜，于贡院东侧外墙一处，记录到了一次极其短暂但强度不低的异常能量波动，波动性质与兰台苑事件相似，但更加隐晦。
那波动出现的时间，恰好是子夜，正是考场内学子们精疲力尽、防守可能松懈的时刻。位置对应的是…贡院内一处存放已部分完成考卷的临时库房方向。
林逸心中警铃大作。对方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制造场外骚乱，还想直接污染科举的核心——考卷本身？如果考卷被动了手脚，无论场外如何平静，放榜之时，都将是惊天巨浪。
他立刻将这一发现通过李宦官紧急告知了轩辕弘。轩辕弘也意识到问题严重，但考卷库房重地，守卫森严，且涉及科举核心流程，没有确凿证据和皇帝旨意，连他也不敢轻动。
“先生，可能确定？”轩辕弘深夜密会林逸，面色严峻。
“能量波动确凿无疑，时间地点高度可疑。”林逸道，“但库房守卫并未报告异常，考卷目前看来也完好。我们缺乏直接证据。”
“那就只能等，等他们下一步动作？”轩辕弘皱眉。
“或者…引蛇出洞。”林逸目光闪动，“如果他们真的对考卷做了什么手脚，那么在阅卷过程中，或者在放榜前，必然还有后续动作来激活或利用这个‘手脚’。我们可以加强监控，守株待兔。”
也只能如此了。
秋闱结束，学子们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地离开贡院。等待放榜的这半个月，将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也是京城最微妙、最易滋生事端的时期。
林逸的模型全速运转，苏妙也扩大了活动范围，沈星河则冒险提供了更多钦天监内部关于文昌星异常的记录细节。
秋闱结束后的第五天傍晚，沈星河突然秘密来访，神色慌张。
“林先生，出事了！”他压低声音，递过一张纸条，“这是我从周副监正废纸篓里找到的，他大概以为已经烧掉了，但有一角未燃尽。”
林逸接过纸条，上面残留着几个残缺的字：“…星应于西…寅时三刻…文光晦…可动…”
字迹潦草，像是随手记录。
“文光晦…文光黯淡？”林逸心中一动，“指的是文昌星光暗淡的时刻？‘可动’…可以行动？”
他立刻联想到自己监控到的、贡院外子夜的异常能量波动。子时，正是夜半。而“寅时三刻”，是临近天亮的时刻。
“沈主簿，最近一次文昌星异常暗淡，是在什么时候？”
沈星河对星象数据了如指掌，立刻答道：“就在昨晚！约莫寅时前后，文昌星及其辅星光度骤降，持续了约一刻钟，周大人还特意记录了下来，说是‘云掩’。”
寅时…与纸条上的“寅时三刻”接近！而昨晚…
林逸迅速调取昨晚所有留影玉的记录。很快，他发现，在寅时三刻左右，安装在贡院西侧外墙——靠近阅卷官临时住所区域——的一枚留影玉，记录到了一段非常微弱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能量扰动。那扰动并非攻击性，更像是一种…信号，或者共鸣。
“他们是在利用星象的异常时刻，进行某种需要特定‘天时’配合的隐秘操作！”林逸豁然开朗，“第一次在子夜，可能是在考卷上做标记或下‘引子’；第二次在寅时，可能是激活，或者与阅卷环节的人进行联系！”
“阅卷官？！”沈星河脸色发白。
科举阅卷官在放榜前处于半封闭状态，集中居住在贡院旁的官舍，不得与外界随意通信。如果有人能在这个阶段与之联系…
“我们必须知道，昨晚寅时三刻，有哪些阅卷官有异常举动，或者，官舍附近有谁接近过！”林逸对沈星河道，“沈主簿，你在钦天监，可能查到昨晚负责观测记录寅时星象的是谁？当时周文昌在做什么？”
沈星河咬牙：“我尽量去查！观测记录应该还在，值守的人我也认识几个。”
“小心，不要暴露。”林逸叮嘱。
沈星河点头，匆匆离去。
林逸在房中踱步，大脑飞速运转。如果对方已经将触角伸进了阅卷环节，那么这场科举舞弊，恐怕比预想的还要严重、还要深入。
而距离放榜，只剩下不到十天了。
就在这时，苏妙从外面回来，神色有些异常。
“林逸，我今日在城西‘悦来茶馆’，听到几个茶客在低声议论…”她走近，声音压低，“他们说，今年秋闱，有贵人许下重金，要保几个特定的人上榜，连名次都定好了。还提到…‘西边来的朋友’已经打点好了关节。”
西边来的朋友？大月国？还是指其他？
林逸眼神一凝。民间谣言，往往并非空穴来风。
物价、舆论、星象、能量波动、阅卷官…所有的线索，似乎正在收拢，指向一场即将在放榜之日引爆的、可能动摇国本的巨大风暴。
而他和三皇子，必须在风暴降临前，找到风眼，握住那根定风之桩。
夜色渐深，林逸推开窗户，望向贡院的方向。
那里，决定着无数士子的命运，也隐藏着足以颠覆朝局的秘密。
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