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响指的声音在空气里消散。
芙宁娜睁开眼睛,以为会看到一座城镇——嘈杂的街道,往来的行人,或许还有冒着热气的餐馆,卖地图的杂货铺,问路时可以打听消息的本地人。
可她看到的……
是花。
无边无际的蓝色花朵。
它们铺满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土地,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远处朦胧的雾气边缘。
花瓣是半透明的冰蓝色,形状像微缩的新月,花蕊处闪烁着细碎的、仿佛月光凝成的光点。
芙宁娜愣在原地。
这里就是……那夏镇?
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就在她茫然四顾的时候——
歌声响了起来。
从花海深处飘出来。
芙宁娜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何时停下了寻找城镇的脚步——她只是愣愣站在那片无边的蓝色花丛边缘,任由那空灵悠扬的调子像月光般浸透四肢百骸。
“dormi cara columbula…”
没有歌词,或者说歌词是她完全陌生的语言。
可每个音节都像带着魔力,轻轻搔刮着耳膜,把她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逃跑、追兵、湿透的礼服、隐隐作痛的腿——全都抚平了。
“……o columbula mea…”
她眨了眨眼,异色瞳里倒映着眼前这片陌生的景象。
没有城镇,没有道路,没有炊烟。
只有花。
歌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Splendeat fenestra adsint somnia flora…”
芙宁娜的脚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
踩进花丛的瞬间,蓝色花朵在她裙摆旁微微低伏,花瓣上的光点明明灭灭,像在呼吸。
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视线却牢牢锁着庭院中央那棵树——枝丫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像是把无数个月亮串在了一起。
树下坐着一个人。
背对着她。
深姜红色的挑染在黑发间若隐若现,长发披散到腰际。
白蓝相间的长裙古朴得像从壁画里走出来的月神祭祀,赤足轻轻点地,脚底悬浮着水珠与月牙形态的透明底座。
而那人脑后……
六片纤薄的、月光凝结般的羽翼,正微微张开,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芙宁娜的呼吸滞了一下。
这个背影……这个侧影……
她见过。
在霜月之子的圣地里,在那座洁白的月牙神像上。
月神库塔尔。
愚人众执行官第三席——「少女」。
心脏猛地一缩。
歌声还在继续,可芙宁娜已经听不进去了。
刚才那点微醺般的放松感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顺着脊椎往上爬的恐惧。
愚人众。
第三席。
她下意识想后退,想转身逃跑,想立刻打响指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脚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o cara filia lunae…”
树下的人影缓缓转了过来。
面纱。
白色的网格状面纱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不,她没有睁眼。
睫毛纤长浓密,静静合拢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可即便如此,那种静谧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美,还是毫无保留地溢了出来。
芙宁娜呆呆看着她。
好看。
太好看了。
好看得……让人心头发慌。
哥伦比娅微微偏了偏头,面纱下的唇似乎动了一下。
“……嗯?”
一个音节。
轻轻的,带着点疑惑。
“谁在那里?”
芙宁娜张了张嘴,喉咙发干。
她想说点什么,想解释自己是路过,想问她这里是不是那夏镇——
“你怎么进来的?”
可话还没出口,哥伦比娅已经“看”向了她。
闭着眼,却像能清晰地“看见”她。
“啊……”
哥伦比娅轻轻叹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恍然。
“是你。”
芙宁娜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裙摆。
湿漉漉的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愚人众执行官,「公主」。”
哥伦比娅的声音空灵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女皇陛下亲自册封的那位。”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芙宁娜耳朵里。
她后退了半步,脚跟踩进松软的花丛,差点绊倒。
愚人众。
这三个字像魔咒,把她这些天所有的恐惧都勾了出来——至冬宫冰冷的殿堂,女皇甜腻的笑,阿蕾奇诺沉默的侧脸,还有刚才湖畔「队长」那柄漆黑的剑,「博士」面具后探究的目光……
“愚人众?”
她死死盯着哥伦比娅,声音抖得厉害:
“你是为了愚人众而来的吗?”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直白了。
太慌了。
可控制不住。
哥伦比娅似乎顿了顿。
她“看”着芙宁娜,面纱下的表情看不真切,可芙宁娜却莫名觉得……她在困惑。
“我为什么要为了愚人众来?”哥伦比娅轻声反问,语气里甚至有一丝茫然,“我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安静。”
她微微侧过身,望向那片无边的蓝色花海。
“这里的月光很好,花朵会唱歌,没有人打扰。”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除了你。”
芙宁娜噎住了。
她仔细看着哥伦比娅——闭着眼,赤足悬浮,周身散发着月光般柔和的气息,和那些凶神恶煞的愚人众执行官……好像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且她刚才说,“除了你”。
意思就是……她根本没在等任何人?
芙宁娜小心翼翼地试探,声音依旧紧绷:
“那你……不知道外面的事?”
“外面?”哥伦比娅偏了偏头,“你是说希汐岛,还是挪德卡莱,还是至冬?”
“都、都有……”
哥伦比娅轻轻摇了摇头。
六翼头饰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我很久没有离开了。”她说,“外面的声音太吵,月亮会睡不好。”
芙宁娜眨了眨眼。
月亮……会睡不好?
这个人说话怎么怪怪的?
但她心底的恐惧,却因为对方这种近乎天真的反应,稍微减轻了一点点。
至少……她看起来不像要抓自己的样子。
芙宁娜偷偷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打量周围的环境。她注意到,庭院里的那些蓝色花朵,似乎……在变色。
靠近哥伦比娅脚边的几株,正从冰蓝慢慢转向更温暖的、带着一丝粉调的浅蓝色。而离她稍远的花丛,则渐渐染上了一点淡淡的银白。
这些花……会随着她的情绪变色?
芙宁娜想起了菈乌玛的话——霜月之地的花朵,对月矩力变化高度敏感。
而眼前这个人,是月神库塔尔的象征,是愚人众执行官「少女」,也是……霜月之子崇拜的神像本身。
哥伦比娅忽然又开口了。
“我想回家。”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芙宁娜愣了愣。
“回家?”
“回月亮上去。”哥伦比娅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指向庭院上空——那里没有天空,只有一片朦胧的、流淌着银色光晕的雾气,“那里才是我的地方。”
她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丝……近似于疲惫的情绪。
“这里的花会唱歌,月光也很好,可终究不是月亮。”
芙宁娜怔怔看着她。
这个人……真的和别的执行官不一样。
她不关心任务,不关心女皇的命令,甚至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只想回家。
回一个遥不可及的、名为月亮的地方。
莫名的,芙宁娜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松了一点点。
“那个……”她小声问,“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去枫丹吗?”
哥伦比娅“看”向她。
闭着的眼睛,却让芙宁娜有种被凝视的错觉。
“枫丹……”她轻声重复,“很远。”
“我知道很远,但……”
“我不知道怎么去。”哥伦比娅直接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静,“月光照不到那么远的地方。我连银月之庭的门在哪里,都快忘了。”
芙宁娜的肩膀垮了下来。
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她站在原地,湿漉漉的裙摆贴在腿上,冷意一点点渗进来。左腿虽然被菈乌玛治好了,可心理上的疲惫却像潮水般涌上来,让她几乎站不稳。
哥伦比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芙宁娜摇摇欲坠的样子。
“你累了。”她说。
不是疑问,是陈述。
芙宁娜想否认,想说自己还能坚持,还能继续跑——
可身体不听使唤。
膝盖发软,眼前发花,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休息一会儿吧。”哥伦比娅的声音轻轻飘来,“在这里,至少暂时是安静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
“月光会守着门。”
芙宁娜咬着下唇,犹豫了很久。
最后,她还是慢慢蹲下身,在庭院边缘找了块干净的花地,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湿透的礼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可身下的花朵异常柔软,还散发着清冷的香气。蓝色花瓣在她身周微微低伏,像在给她让出一小片安身之处。
她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
累。
真的太累了。
从至冬宫逃出来开始,一路被打,被追,掉进冰冷的湖水,被两个最强的执行官围攻,又莫名其妙传送到这个鬼地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她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不能哭。
哭了就输了。
可是……真的好累啊……
不远处,哥伦比娅依旧闭目静坐,仿佛对芙宁娜的崩溃毫无察觉。
只有她脚边的蓝色花朵,不知何时,悄悄染上了一层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白色。
像在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