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议事堂内那场关于学政名额的风波,表面已归于平静,决议上报后等待中枢定夺,但余韵却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悄然扩散至林锦棠未曾预料的角落。她依旧过着卯入酉出、埋首故纸堆的日子,然而一些细微的变化,正无声地浸润着她的日常。
这日午后,冬日难得的暖阳透过翰林院值房高窗上薄薄的桑皮纸,在空气中投射出几道朦胧的光柱,浮尘在其间缓慢舞动。林锦棠正对着一卷《水经注》的残卷,仔细校勘其中关于古河道变迁的记载,眉尖微蹙,沉浸在考据的世界里。
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同于寻常书吏的轻悄。抬头望去,竟是掌院学士李大人身边那位最为持重的长随周管事。周管事面色恭谨,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打造、雕刻着简洁云纹的书匣。
“林修撰,”周管事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昭华公主殿下遣内侍送来此物,言是前番殿下与修撰提及的《闺阁诗话》相关的一些补充文献典籍。殿下吩咐,请您一并参详研读,若有所得,可随下次呈报东宫的节略一并陈上。” 他特意强调了“东宫”二字,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林锦棠忙起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书匣。紫檀木触手温润,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打开铜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七八卷书籍。她略一翻检,心中便是一惊。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补充文献”?赫然是几部市面上难寻的孤本或精良刻本的诗集、文论,如《才调集补遗》、《历代名媛诗话》,甚至还有一册用明黄绫子包裹的、显然是宫内珍藏的前朝某位着名才女的随笔手稿影本,字迹娟秀,朱批点点,极具价值。这些书籍的学术价值和象征意义,远超出了普通的工作参考范畴。
书匣底层,还压着一张素雅的花笺,以一枚小小的羊脂玉镇纸压着。展开一看,上是昭华公主李明月那笔清峻洒脱、力透纸背的行书:
“日前闻卿于翰林议政,力陈‘寒门难处’,倡‘野无遗贤’之论,深契朕心(此处用‘朕’字,显是未来储君口吻,或为刻意?)。才学如刃,藏则锈,善用者可断金玉,亦可斩荆棘。此间杂书数卷,或可助卿开阔眼界,砥砺思辨。望卿善加研习,厚积薄发,勿负此身所学,勿负朝廷破格取士之殷殷期望。”落款处,只有一个孤峭的“明”字,是公主名讳中一字,透着亲近与期许。
这番话,已远非简单的工作交代。它明确指向了不久前那场争议,并直白地表达了赞赏(“深契朕心”),将林锦棠的立场与“朝廷期望”挂钩。赠书之举,更是超越了上下级关系,带着浓厚的个人赏识和政治投资的意味。公主这是在用这种方式,肯定她的风骨,并试图将她牢牢标记在自己的阵营之中。
林锦棠指尖抚过冰凉的玉镇纸和温润的花笺,心绪复杂如潮。昭华公主的青睐,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光芒耀眼,指引方向,却也意味着她这艘小船,已正式被纳入未来女君的航队,风雨同舟,福祸相依。机遇背后,是更深的卷入和无法回避的站队。她将书匣郑重收于书箱内侧,心中警醒:需以才学报知遇,但万不可迷失独立判断,沦为纯粹的派系棋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收到公主赠书的次日午后,林锦棠正凝神抄录一段史料,门外又响起了通传声。这次来的,是一位身着湖蓝色宫装、面容白皙、笑容恰到好处的中年女官,身后跟着一名捧着锦盒的小宫女。林锦棠认得,这是长春宫刘婕妤身边颇为得力的掌事女官,姓苏。
“林修撰万福。”苏女官笑容可掬,礼数周全,“奴婢奉我家婕妤小主之命,特来向林修撰致谢。”
林锦棠心下一凛,面上不动声色:“苏姑姑言重了,不知婕妤小主有何事需谢下官?”
苏女官笑容更深:“修撰真是贵人多忘事。前番小主凤体违和,心绪不宁,夜间难寐,多亏了修撰家乡带来的那棠梨蜜饯,滋味清甜,小主用了些许,竟觉心神安定了不少,连日来睡眠也安稳了。小主心中甚是感念,常说林修撰不仅才学好,这心意更是难得。故特命奴婢寻了些宫中所制的上等安神香,并湖州上贡的紫毫笔、徽州李廷珪墨,聊表谢意,小主吩咐了,定要林修撰收下,否则便是瞧不起长春宫的心意了。” 话语绵里藏针,将“谢意”与“心意”绑在一起,让人难以推拒。
小宫女应声上前,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是两盒用金箔贴花的精致香盒,想必是名贵的龙涎或沉香;旁边是一套紫檀木盒装着的文房四宝,笔是顶尖的紫毫,墨锭乌黑润泽,隐隐有金光,确是贡品级别。
这份“谢礼”,价值不菲,用意更是深长。安神香暗扣“宁神”,文房四宝直指“笔墨文章”。结合前次关于小禾和帕子的试探,刘婕妤此举,绝非简单感谢蜜饯。它更像是一种含蓄的示好,一种试图用物质恩惠来建立联系、甚至带有某种“封口”或“拉拢”意味的姿态。她在试探林锦棠是否可以被利益打动,或者至少,希望用这份“厚礼”模糊之前的不快,让林锦棠承情。
林锦棠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推辞:“婕妤小主实在太厚爱了!些许粗陋蜜饯,本是下官本分(意指回应上次询问),能略解小主烦忧已是万幸,岂敢再受如此重礼?下官人微言轻,实在承受不起,还请姑姑回禀小主,下官心领,万望收回成命。”
苏女官仿佛早料到她会推辞,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亲昵:“林修撰这就见外了。小主常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那日小主正是心烦意乱之时,修撰的蜜饯虽是小事,却是一份难得的心意。小主最是念旧情、记人好。这点东西,不过是主子的一点体己心意,盼修撰日常用着,能想起长春宫的好便是。修撰若执意不收,岂不是让小主觉得修撰心中仍有芥蒂?再者,修撰才华横溢,日后笔墨之功,正需此类佳品相助,岂不相得益彰?”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若再强行拒绝,不仅拂了对方面子,更可能被解读为不识抬举或心怀怨望,平白树敌。林锦棠权衡片刻,只得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躬身道:“既如此……下官拜谢婕妤小主厚赐!小主玉体安康,福泽绵长,便是下官最大的心愿。” 她刻意将感谢的重点拉回到对方健康上,淡化礼物的含义。
苏女官满意地笑了,又闲话几句长春宫院中梅花开得正好之类的话,便带着小宫女告辞离去。
值房内恢复了安静。林锦棠看着桌上并排放着的紫檀书匣和锦盒,一个代表着未来君主的赏识与期望,一个代表着后宫宠妃的试探与拉拢。这两份几乎同时到来的“礼物”,像两道来自不同方向的光,将她置于一个微妙而复杂的交叉点上。公主的赠书是阳谋,是对她公开立场和才能的肯定;刘婕妤的赠礼则是阴谋,试图用恩惠来软化界限,甚至可能隐藏着更深的算计。
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了十字路口,脚下的路似乎分岔向了不同的未来。一边是通往权力核心的捷径,伴随着巨大的机遇与风险;另一边是后宫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暗藏着温情脉脉下的陷阱。
沉默良久,林锦棠最终将书匣和锦盒都小心地收进了书箱最底层,与恩师沈清和的手稿放在一起。它们代表着外界的纷扰与诱惑。然后,她重新坐回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宣纸,拿起自己用惯的那支寻常狼毫笔,蘸了墨,继续校勘那未完成的《水经注》。
宫闱深深,人心叵测,权力场中暗流汹涌。但她相信,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唯有手中这杆笔,眼前这些经过时间淬炼的文字,以及心中那份对学问的敬畏与对公义的坚守,才是她最可靠的依仗。公主的赏识,她需以实绩回报,但须保持清醒;婕妤的“好意”,她需谨慎应对,敬而远之。
眼下,最重要的,仍是做好这翰林院修撰的本分,夯实根基,明辨是非。其他的,且让时间来检验,步步为营,守心如玉。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将她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满是书架的墙壁上,孤独,却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