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在翰林院的朱红宫墙外呼啸,而议事堂内,炭盆烧得正旺,却依然驱不散那份因重大议题而带来的凝重气息。掌院学士李大人端坐主位,眉宇间带着惯常的威严与审慎。下首左右,分坐着本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学士、修撰,以及对面的礼部侍郎崔大人和国子监司业张大人。林锦棠作为资历最浅的修撰,坐在靠近门边的末座,面前堆着厚厚一沓来自全国各府州县的官学文书。
礼部郎中钱大人清了清嗓子,开始陈述由礼部草拟的方案:“……综上所述,下官等以为,此次新增廪膳生员名额,当以‘效率’为先。即以各地近三年赋税总额及乡试中举人数为硬核标准,择优增补。赋税丰盈之地,方有余力支撑更多生员;科考佳绩之州县,足见其教化有成,理当优先激励,方能使我朝得才之效,立竿见影。”
他话音落下,几位倾向于稳健的翰林学士便微微颔首。一位姓周的编修率先附和:“钱大人此议甚妥。资源有限,自当用在刀刃上。如此,既可彰显朝廷奖掖英才之意,亦能督促地方勤勉教化,实为一举两得。”
“不错,若论为国选贤,自然是以已成之才为重。寒门子弟虽可悯,然朝廷大政,岂能徇小情而废大体?”另一位与江南士族关系密切的官员也出言支持。
一时间,堂内附议之声渐起,方案似乎就要这样定下调子。林锦棠的手指默默捻过一份来自陇西某县的呈文,那粗糙的纸张和字里行间透露的窘迫,与江南大府光鲜的文书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看到那县学教授在附页上近乎哀求的笔迹:“……学舍倾圮,廪米时断,生员星散……然乡野子弟,秉烛夜读者众,恳请天恩,增一二名额,以存文脉于边陲……”
掌院学士李大人目光扫过全场,见多数人无异议,便惯例性地问道:“诸位同僚,可还有补充或异见?”
堂内安静下来。林锦棠知道,此刻若不言,此事便将尘埃落定。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初涉此类高层讨论的些许紧张,稳稳站起身,向各位上官行了一礼,声音清晰而不失恭谨:
“下官翰林院修撰林锦棠,有些许浅见,冒昧陈情,恳请各位大人斧正。”
她的声音让不少人的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审视,或是不以为然。一位年轻女官,在如此场合发言,本就引人注目。
“林修撰有话但讲无妨。”李大人语气平和,看不出喜怒。
“谢大人。”林锦棠抬起头,目光沉静地迎向众人,“下官以为,钱大人所提方案,着眼于激励已见成效之地,确有速效之利。然,下官愚见,官学之设,根本在于‘教化’与‘育才’。这‘才’,不应仅是已显山露水者,更应包含那些身处困境、却怀揣向学之心的寒门俊秀。朝廷取士,当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长远眼光。”
她拿起那份陇西的文书,声音不高,却字句清晰:“下官查阅卷宗,见如平凉府此县,去岁赋税尚不及苏杭一镇之数,官学生员定额仅十名,学舍破败,师资匮乏。然据载,该县近五载竟出了三位秀才,皆出自贫寒之家,全凭苦读进学。其中一位王姓秀才,去岁乡试文章被学政赞为‘有古仁人之风’,高中经魁,却因家徒四壁,无力筹措赴京盘缠,最终憾失春闱之机。”
她又拿起另一份江南大府的文书对比道:“反观苏州府,官学膏火充足,生员数百,名师云集。此次若再依方案增额数十,于苏州不过锦上添花,然于平凉此县,若能多得三五名额,便是雪中送炭,或可改变数名如王秀才般寒门学子的命运,甚至为边陲之地留住一线文脉。”
礼部钱郎中眉头微蹙,打断道:“林修撰悲天悯人,其心可嘉。然朝廷政令,需统筹全局。若一味向贫瘠之地倾斜,岂非挫伤富庶州县向学之心?且如何界定‘需扶助’之地?标准若模糊,必生攀附、不公之弊,徒增纷扰,反失朝廷本意。”
林锦棠早有准备,不卑不亢地回应:“钱大人所虑极是,下官并非主张平均主义,更非挫伤富庶之地积极性。下官愚见,可在现有‘效率’标准之外,增设一‘公平扶助’项。并非简单以贫富划线,而是综合考量赋税水平、现有生员比例、官学基础状况、以及近年是否有寒门学子脱颖而出却因贫失学等多重因素,由礼部、翰林院、甚至可请国子监一同参与,拟定一套更精细、透明的评估细则。其目的,是在追求效率的同时,兼顾一分起点公平,为那些真正有潜力却受困于环境的学子,开一扇不至于完全关闭的希望之门。陛下常以‘野无遗贤’为念,下官以为,此议或可稍体现圣心之万一。”
她引经据典,数据与实例结合,逻辑清晰,更巧妙地将议题提升到了贯彻圣意的高度。那位江南出身的周编修忍不住反驳:“林修撰可知,优中选优,方能最快为朝廷输送栋梁。若将资源分散于穷乡僻壤,产出缓慢,岂非耽误国事?何况,寒门子弟,便一定成才么?未免过于理想。”
林锦棠转向他,语气平和却坚定:“周大人,栋梁之材,未必皆生于沃土。往往逆境之中,更磨砺心志。寒门学子,深知机会来之不易,其坚韧勤勉,或更胜一筹。且,‘教化’之功,在于普惠。今日种下一粒种子,悉心栽培,他日或成参天大树。若只因出身地理,便轻易断绝其晋升之阶,岂非是我朝人才版图上之缺失?长远观之,广开才路,方是国运昌隆之基。”
她并未疾言厉色,但言之有物,掷地有声,竟让周编修一时语塞。堂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一些原本持支持态度的官员也露出思索之色。国子监张司业微微颔首,似有所动。
掌院学士李大人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林修撰所陈,确有道理。为国取材,眼光须长远,效率与公平,需权衡考量。然钱郎中之虑,亦属老成谋国之言。此事关系国策,非今日可轻决。且将林修撰之议,连同诸位见解,详细记录在案,附于方案之后,一并呈送内阁,恭请陛下圣裁。”
会议就此结束,虽未当场采纳林锦棠的建议,但她的声音已被郑重记录。消息很快在翰林院底层官吏中传开。那些负责抄录、整理文书的小吏、书办,大多出身寒微,闻听此事,无不动容。
几日后,林锦棠傍晚离院,在宫门处遇到那位平日沉默寡言、负责洒扫庭院的年老文书。老人见到她,竟停下扫帚,颤巍巍地躬身,向她行了一个大礼,混浊的眼中含着泪光,声音哽咽:“林……林修撰……那日,您在堂上为穷苦地方的读书人说话……小老儿……我那不成器的孙儿,就在陇西那边……也是个肯下苦功的孩子……只是……难啊……谢谢您……谢谢您还惦记着他们这样的苦孩子……” 老人情绪激动,说完便匆匆低头,继续劳作,仿佛方才的举动耗尽了他积攒许久的勇气。
又过两日,林锦棠去国子监书库查证资料。管理书库的年轻赵典簿,态度格外恭敬。在她归还书籍时,赵典簿趁无人注意,将一本《文献通考》递还,书页间却悄然夹着一张折叠工整的纸条。回到值房,林锦棠展开,上面是清秀工整的小楷:
“晚生赵文启,顿首百拜。窃闻先生于翰林堂上,为天下寒士振臂一呼,言恳意切,字字千金。晚生亦出身寒素,幸得宗族襄助,方有今日微职。深知寒窗之苦,如人饮水。先生之言,非为一地一人,实乃为千万沉沦下僚、有志难伸之学子请命。风骨铮铮,士林清流,令人感佩涕零。愿先生善自珍摄,永葆此赤子之心,则天下寒士,幸甚!幸甚!”落款处,唯有“一书生敬上”。
看着这力透纸背的字迹,林锦棠心潮起伏。她深知自己人微言轻,一次建言或许改变不了大局。但老文书那深深的一揖,赵典簿这匿名的感佩,却让她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坚持并非空谷足音。在这等级森严的皇城之内,仍有无数双渴望的眼睛,在黑暗中凝望着这点点星火。
她将纸条小心收好,铺开宣纸,继续校勘眼前的典籍。官位虽卑,其言亦微,但只要立足这庙堂一角,便不能忘记来路。为那些无法抵达此间的人们,争一寸公平,留一线希望,这或许便是她身着这身官袍,除了皓首穷经之外,另一重意义所在。这份源自心底的信念,如同暗夜中的微光,虽不耀眼,却坚定地指引着她的方向。而她也未曾料到,这番仗义执言,不仅收获了底层官吏的感激,更引起了另一双一直在高处默默关注着她的眼睛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