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塔娜每日黎明前便悄然起身,前往那顶笼罩着神秘气息的黑色毡帐,跟随老巫师学习传承自古老星空的智慧起,胤禟与乌灵珠这对父女的世界,便仿佛忽然被卸下了一层温柔的、却也略带束缚的纱幔,骤然变得天高地阔,无拘无束起来。
往日里,塔娜的关爱细致入微,如同春雨,润物无声却也密不透风。
草原的风,在她眼中是可能让女儿着凉的“硬风”;草原的日头,是可能晒伤女儿娇嫩肌肤的“毒日”;草丛里蹦跳的蚂蚱、溪水中游弋的小鱼,都可能携带未知的“虫蚁”。
乌灵珠纵然天生神力,活泼好动,大多时候的活动范围也被圈定在毡帐附近铺着厚毯的空地,或是新建土屋那洒满阳光的窗台下,由眼神时刻不离的奶嬷嬷和丫鬟们看护着玩耍。
如今,“总指挥官”有了更重要的使命,暂时移开了那关切备至的视线。胤禟骨子里那份属于爱新觉罗氏祖辈的冒险精神,以及初为人父、急于与女儿分享世界的热切,便如同解冻的春水,恣意流淌开来。
在他眼里,自家闺女结实得像只小牛犊,哭声震天,笑声脆亮,哪用得着那般小心翼翼?爱新觉罗家的孩子,就该在风里跑,泥里滚,在马背上颠簸着认识这个世界!
于是,一场由胤禟全权策划、执行的、“父女专属”草原深度探索之旅,在塔娜踏入老巫师帐篷的第一个清晨,便热火朝天地启动了。
首要解决的,是交通工具。
胤禟拒绝了岳父巴图贝勒提供的、装饰华美却行动迟缓的勒勒车,也谢绝了侍卫们担忧的跟随。
他亲自钻进马群,花了小半天功夫,相中了一匹通体雪白、性情温顺到近乎憨厚的三岁母马,给它取名“白云”。
又找来部族里手艺最好的马具匠,给“白云”配了一副特制的小鞍——前面固定了一个用柔软小羊皮包裹、内衬厚实棉絮、周围有矮矮护围的“婴儿座”,用最结实的牛皮绳与后面的鞍座牢牢相连。
“乌灵珠,来,看看阿玛给你准备的‘宝座’!”胤禟兴致勃勃地将穿戴一新的女儿抱过来。
小家伙今日被打扮成一个小小的蒙古骑士,穿着靛蓝色镶银边的小袍子,蹬着小皮靴,戴着顶缀着绒球的软帽,精神极了。
她被阿玛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小座位里,胤禟又用宽幅的、柔软的丝绸长巾,将她的小身子和自己腰腹间轻轻绕了两圈系住,既安全又不束缚。
乌灵珠陡然升高,视野豁然开朗。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被这新奇的角度和身下温顺生物微微的体温吸引,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小手拍了拍“白云”的脖颈,嘴里发出含糊的“啊…马…”的音节。
这是她最近偶尔会蹦出的、为数不多的清晰字眼之一,对象通常是“猫”、“阿玛”、“额娘”,现在又多了个“马”。
“对!马!白云马!”胤禟大喜,俯身亲了亲女儿的脸蛋,“坐稳喽,阿玛带你去兜风!咱们去看大羊羊,去看哞哞牛!”
他轻提缰绳,“白云”听话地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离开了炊烟袅袅的聚居地,踏入了那片被晨露打湿、在朝阳下泛着金光的无垠草海。
风,不再是塔娜口中需要防备的“硬风”,而是带着青草汁液清甜和野花幽香的、自由的风,调皮地掀起乌灵珠帽檐下的软发。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微凉。天空是那种毫无杂质的蓝,几朵白云悠悠地飘着,仿佛在和他们赛跑。
远处,地平线温柔起伏,与天际交融。
乌灵珠彻底被这广阔的天地征服了。
她不再满足于安静坐着,小身子兴奋地扭动着,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急切地指向视野里一切移动的、闪光的东西——远处那片缓缓移动的、如同巨大云朵落在地上的羊群;天空中那个越飞越高的、渐渐变成黑点的鹰隼;草丛里突然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走的不知名鸟儿。
“羊…多…” 她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小脸因激动而红扑扑的。
“对!好多好多羊!像天上的云掉下来一样!”胤禟朗声大笑,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策马靠近。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如此庞大的羊群,对乌灵珠来说是震撼的。数以百计的绵羊挤挤挨挨,低头啃食着青草,发出“咩咩”的叫声,汇成一片温柔的海洋。
牧羊犬认得胤禟,只是警惕地看了一眼,便继续履行职责。胤禟抱着乌灵珠下了马,走进羊群。乌灵珠看着那些毛茸茸、圆滚滚的生物近在咫尺,既好奇又有些胆怯,小手紧紧抓着阿玛的衣襟。
胤禟鼓励地握住她的小手,轻轻放在一只正在吃草的小羊羔背上。那柔软、温暖、带着轻微卷曲的触感,让乌灵珠眼睛一亮。
“软…” 她喃喃道,手指小心地动了动。小羊羔似乎并不介意,继续嚼着草叶。
见她喜欢,胤禟的胆子更大了。他挑了一只格外温顺、体型较大的母羊,征得旁边含笑观看的牧羊人同意后,小心翼翼地将乌灵珠放在了羊背上。
“乌灵珠,咱们骑大羊!” 母羊似乎有些意外,但只是动了动,便继续吃草。
乌灵珠小手紧紧抓住羊背上厚实的长毛,小身子随着羊儿缓慢的移动一高一低,起初还有些紧张,随即发现这“坐骑”比马背更平稳有趣,顿时咧开嘴,“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清脆的笑声在羊群中回荡。
更“出格”的体验还在后面。
胤禟竟然带她去看了一只刚刚生产完、正在哺乳的羊妈妈。在牧羊人善意的指导下,他用干净的木碗,接了那么小半碗还带着母羊体温的乳汁。
“尝尝,草原最鲜的奶。” 他小心地喂到女儿嘴边。乌灵珠好奇地舔了舔,那味道与她平日喝的奶水不同,带着一丝天然的腥膻,却又格外醇厚。
她皱了下小眉头,咂咂嘴,似乎在品味这新奇的味道,最后冲阿玛露出了一个有点困惑又觉得好玩的笑容。
看过了温顺的羊群,胤禟的冒险之旅开始升级。他听说部族里今日有套马活动,立刻抱着乌灵珠前去观战。
那是一片被临时圈出的宽阔草场,尘土隐隐飞扬。围栏内,十几匹未被驯服的烈马焦躁地打着响鼻,刨着蹄子,鬃毛飞扬,眼神桀骜不驯。
几名哈达部最出色的套马手,包括刚成亲不久的毕力格,已骑在马上,手持长达数丈、顶端系着皮绳套索的套马杆,在场边凝神以待,如同即将出击的猎豹。
气氛紧张而热烈。
随着一声令下,骑手们催马入场!马蹄声骤然如暴雨击打地面,尘土冲天而起!烈马受惊,开始疯狂奔驰,试图摆脱围捕。骑手们则凭借高超的骑术和默契的配合,驱赶、分割、追逐目标。
乌灵珠被阿玛抱着,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
她从未见过如此激烈喧嚣的场面,小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看着场中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追逐。
她的二舅舅毕力格,今日格外勇猛,他盯上了一匹通体漆黑、四蹄雪白、脾气尤为暴烈的骏马。只见他伏低身子,紧贴马颈,催动坐骑如一道闪电般切入马群,手中套马杆划破空气,绳圈精准地甩出,稳稳套住了那匹黑马的脖子!
黑马骤然受制,暴怒之下人立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奋力挣扎,企图挣脱。
毕力格双臂肌肉虬结,死死拽住套马杆,身体几乎与马背平行,人与马展开了惊心动魄的力量拉锯战!尘土将他们完全笼罩,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飞扬的马鬃和四溅的草屑泥土。
“好!!”
“毕力格!好样的!!”
围观的族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口哨声。
这震天的声浪和眼前激烈搏斗的画面,深深冲击着乌灵珠小小的感官。
她虽不懂什么是套马,什么是驯服,但那力量的对撞、飞扬的尘土、族人狂热的欢呼,以及舅舅那模糊却充满力量感的身影,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原始的兴奋。
她不再安静,开始在阿玛怀里用力蹦跳,小手胡乱挥舞,小脸激动得通红,跟着人群的节奏,发出响亮而含糊的“啊!啊!打!打!”的叫声,虽然用词不准,但那澎湃的情绪却表露无遗。
一场激烈的较量以毕力格成功将黑马拽倒、稍加安抚后俐落上马宣告胜利。
当他骑着初步驯服、仍不时喷着响鼻的黑马,带着一身尘土和胜利者的笑容绕场缓行时,胤禟抱着乌灵珠迎了上去。
走近了才看清,方才站在下风处的父女俩,也未能幸免。乌灵珠的小脸、帽子上,胤禟的肩头、衣襟上,都落了一层细细的黄土,两人都成了“小土人”。
“哈哈哈!”胤禟指着女儿鼻尖上的一点灰,大笑起来,“看看我们乌灵珠,成了小花猫了!”
乌灵珠看着阿玛也是满脸灰,觉得有趣极了,也“嘎嘎”笑起来,伸出沾着灰尘的小手就去摸阿玛的脸,试图“帮忙”擦掉,结果自然是越抹越花。
毕力格看着这对玩得忘乎所以的父女,再看看自己一身狼狈,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方才套马的紧张疲惫一扫而空。
胤禟的探索清单还很长。他带乌灵珠去看那些披着长毛、如同移动小山般的牦牛。父女俩保持着安全距离,看着这些庞然大物慢条斯理地用舌头卷起大丛的牧草,缓慢而有力地咀嚼。
“乌灵珠看,牦牛和羊吃草不一样哦,它们是这样…卷进去的。”胤禟模仿着牦牛的动作,舌头夸张地伸出来又卷回去,逗得乌灵珠咯咯直笑,也学着吐了吐小舌头,虽然完全不像。
最让胤禟觉得意义非凡的一次经历,是带乌灵珠见证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马厩传来消息,一匹备受喜爱的母马即将生产。胤禟请求岳父和兽医允许,抱着乌灵珠,在一个既能看清又不会打扰的角落静静守候。
整个过程安静得近乎神圣,只有母马略显粗重的呼吸和偶尔不安的挪动。
当那个湿漉漉、包裹在透明胎衣中的小生命,伴随着母马最后的努力滑落到铺着干草的产房时,乌灵珠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在阿玛怀里安静下来,黑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
母马立刻转过身,不顾疲惫,用舌头一遍遍温柔地舔舐着自己的孩子,舔去胎衣,刺激它呼吸。
不久,那弱小得仿佛一碰就碎的小马驹,竟然开始挣扎,颤巍巍地试图用它纤细得不可思议的四肢站起来。
一次,两次,摔倒,喘息,再努力……它湿漉漉的皮毛在母马的舔舐下渐渐干爽蓬松。终于,在无数次尝试后,它成功地站了起来!
虽然四肢还在剧烈颤抖,但它紧紧依偎着母亲,发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声细微嘶鸣。
乌灵珠全程看得目不转睛,小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嬉笑,只有一种懵懂的、近乎肃穆的好奇。
胤禟搂紧女儿,在她耳边用最轻的声音说:“乌灵珠,你看,这就是生命。很弱小,对不对?但它自己站起来了。你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努力,这样勇敢。”
父女俩的足迹遍布了哈达部周围几乎所有的“景点”。
他们在清晨沾满露水的草甸上,笨手笨脚地采摘野花,胤禟试图编个花环给女儿戴,结果歪歪扭扭,乌灵珠却很喜欢,抓着往自己头上按;
他们在夕阳西下时,蹲在清澈的溪流边,看胤禟用削尖的木棍当鱼叉,笨拙地刺水里的游鱼虽然十有八九落空,但是溅起的水花倒是惹得乌灵珠大笑;
他们躺在开满小花的柔软草坡上,看天上的白云变幻成各种奇异的形状,胤禟信口胡诌着关于哪朵云是贪吃的羊、哪朵云是打盹的老虎的故事,乌灵珠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指着云朵蹦出一两个词:“羊…虎…”
这段完全由胤禟主导的、无拘无束的草原生活,以一种潜移默化却又深刻无比的方式,塑造着仅仅半岁的乌灵珠。
她的皮肤被阳光和风染上了健康的蜜色,笑声越发清亮无忌,力气在每天的攀爬、抓握、甚至试图自己走两步的尝试中悄然增长。
她对周遭的世界——无论是温顺的羊羔、暴躁的烈马、沉稳的牦牛、奔腾的溪流、还是辽远的地平线——都充满了最原始的好奇与亲近。
更重要的是,一种模糊却坚韧的种子,悄然埋入了她小小的心灵深处。那是关于“自由”的初体验——不被厚重的规矩或担忧的目光所局限,可以尽情在风里奔跑,在泥土里打滚,可以贴近那些毛茸茸、热乎乎的生命,可以仰望那片仿佛没有边际的蓝天。
阿玛身上那种洒脱、随性、敢于带她尝试一切新鲜事物的劲儿,也成了她最初感知到的、关于“人”可以如何与天地相处的模板。
当然,他们的“无法无天”也有被迫中止的时候。往往是夕阳将天际染成绚烂的锦缎时,贝勒福晋派来的侍女或嬷嬷,会带着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找到玩得忘乎所以的父女俩。
“九爷,福晋(指贝勒福晋)让奴婢来寻您和小格格回去用膳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又弄得一身土?快跟嬷嬷回去洗洗,福晋想您想得紧呢!”
每当这时,胤禟便会嘿嘿一笑,拍拍身上的草屑尘土,抱起同样脏兮兮却意犹未尽的女儿。
乌灵珠则会扑进前来找寻的嬷嬷怀里,或者被外祖母亲自接过去,一边被念叨着“小泥猴”,一边享受着温暖的怀抱和特意准备的热奶茶。
回到塔娜身边时,面对妻子了然于心的、带着嗔怪的目光,胤禟总是理直气壮:“我们乌灵珠喜欢!你看她多开心!身子骨也越来越结实了!”
塔娜看着女儿那晒得红扑扑、却写满快乐的小脸,听着她兴奋地“啊啊”比划着白天的见闻,最终也只能摇头失笑,将那一丝担忧化作更深的怜爱,细细为女儿擦洗,换上干净的衣裳。
这段由塔娜的“缺席”而意外促成的、充满野趣与父爱的草原时光,如同最醇厚的马奶酒,深深地酿在了胤禟和乌灵珠的生命里。
它不仅让父女之情在共同的冒险中愈发醇厚,更在乌灵珠那如同一张白纸般纯净的心灵上,画下了最初、也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是关于苍穹的辽阔,关于风的自在,关于生命的蓬勃,关于无拘无束探索世界的快乐。
这颗名为“自由”与“野性”的种子,悄然深埋,静待岁月与命运的浇灌,终有一日,或将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而这一切的起点,便是这个秋天,在哈达草原上,一个年轻的父亲,和他半岁女儿,共同谱写的、无忧无虑的探险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