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会议，直到特兰瓦尼亚平原那永恒灰暗的天色彻底沉入更深的暮色，才在一种并未达成明确共识、却仿佛耗尽了所有争论力气的疲惫中，宣告暂时休会。
会议结束时，只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决议：继续按照原定方案，准备第二波大规模地面进攻，以此进一步测试敌方防御和收集战场数据。
说白了，就是把难题往后推了推，同时让更多人先去流血。
洛迦和玛利亚跟着神色疲惫的林璇、眉头紧锁的赵司令，沉默地走回龙国战区的营地。
帐篷区域灯火通明，但气氛比离开时更加沉重。远处隐约传来伤兵痛苦的呻吟和医疗兵急促的脚步声，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
就在他们走到指挥帐篷附近时，正好撞见了刚从临时医疗区方向走来的陈医生。
他刚刚脱掉沾着血迹和药渍的橡胶手套，正用消毒湿巾仔细地擦拭着双手和眼镜。连续的高强度救治工作让他脸上的倦容比林璇她们更甚，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依旧保持着医生的冷静。
看到林璇等人归来，陈医生停下动作，将眼镜重新戴好，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尤其是林璇那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赵司令眼中未散的阴郁。
“会议结束了？” 陈医生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吗？”
林璇停下脚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什么笑意的弧度。
“各持己见，争吵不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北美想用技术优势强行破点，欧罗巴想稳扎稳打消耗，罗斯国主张不计代价的强攻，教廷和守夜人更多在关注规则和超自然层面的对抗……有人提出渗透斩首，太激进，风险太高，暂时被搁置了。”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被黑暗彻底吞噬、只有零星炮火和探照灯光闪烁的平原前线，声音低沉下去：
“恐怕……真的还得要流更多的血，用前线士兵和觉醒者的命去填，去把残酷的现实和绝望的差距，清清楚楚地摆到每个人眼前……才能让那些坐在后面的大人物们，暂时放下各自的算盘和骄傲，真正团结起来，考虑那个唯一可能……但也可能是送死的选项。”
赵司令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除了拖下去，谁又敢站出来拍板定下决策呢。”
成功还好，可失败……意味着要为这次行动担责，做出赌上所有人未来的决策，这压力可想而知。
陈医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个结果。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清洗过、却仿佛仍能闻到血腥味的手指，又抬眼看了看洛迦和玛利亚。
“也就是说，” 陈医生的声音平静无波，“接下来，还是按部就班，用最传统也最残酷的方式，去试探那座城堡的深浅。而我们……” 他的目光在洛迦和玛利亚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你们二位，可能需要做好被推向更危险境地的准备了。当常规手段被证明无效时，特殊的存在，总是会被首先考虑用于打破僵局。”
他的话语冷静而客观，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洛迦点了点头，没说话。玛利亚抱着辛雅沉默无言。
帐篷外，一阵裹挟着铁锈和焦土气息的冷风呼啸而过，吹得篷布猎猎作响。
远处，依稀传来了换防部队沉重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口令声。
夜色更深了。
而比夜色更深的，是笼罩在每个人心头，那份对于即将到来的、更惨烈牺牲的预感和沉重。
陈医生最后看了一眼沉默的众人，将用过的湿巾扔进旁边的医疗废弃物桶，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刻板：
“我去准备下一批伤员的镇痛剂。失血过多和感染坏疽的案例在增加，库存的抗生素和血浆不多了。”
说完，他转身，朝着医疗区的方向，步伐稳定地走了回去，白大褂的下摆在风中微微飘动。
留下林璇、赵司令、洛迦和玛利亚站在帐篷前，望着平原深处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黑暗轮廓，久久无言。
……
特兰瓦尼亚的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第二波进攻定在了五天后。
当那轮永远凝固在铅灰色云层后的苍白太阳再次升起时，又会有许多鲜血洒在大地之上。
联军庞大的战争机器，经过五天的调整、补充和痛苦的争论后，再次发出了低沉而致命的咆哮。
而这一次，龙都、枫城、鸢城等第一波参与进攻的城市，被列入了“轮休”名单。
他们不会被投入这一次攻击。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
“轮休”的部队被部署在更靠近前沿的预备阵地，随时准备填充战线缺口，或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危机。他们依然在炮火的阴影下，在死亡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此刻，洛迦跟随着李琦和夏连，登上了东南线左翼一处地势相对较高的观测点。这里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大片即将成为炼狱的进攻区域。
玛利亚、陈医生留在了后方医疗区，开始了与死神的拉锯战。王啸被派去协助加固预备阵地侧翼的工事，骂骂咧咧却干得飞快。
观测点上，寒风凛冽。
洛迦举起望远镜，冰冷的金属抵在眉骨上。
眼前展开的，是一幅宏大而残酷的战争画卷。
地平线上，布朗城堡那狰狞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弥漫的晨雾和自身散发的暗红能量微光中若隐若现。城堡周围并非一马平川，而是起伏的丘陵、陡峭的山崖。
复杂的地形极大限制了重型装甲部队的展开，迫使进攻方必须更多地依赖步兵和轻型载具，进行代价高昂的逐点争夺。
此刻，在城堡外围数公里的弧形区域内，无数面不同颜色、不同图案的旗帜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北美军团的数字化迷彩、欧罗巴联合军团的深蓝与橄榄绿、罗斯国重型部队的雪地斑纹、非洲觉醒者团队的杂色但统一的头巾与标识、守夜人沉默的灰、教廷圣骑士耀眼的金白……各支参战部队已经按照作战序列，进入了进攻出发阵地。
士兵们如同蚁群，在军官的低声喝令和旗语指挥下，最后一次检查装备，排列成攻击队形。坦克和装甲车熄火待命，只有炮塔在缓缓转动，炮手通过观瞄设备死死锁定着远方山坡后可能出现的任何动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机油、汗水、劣质烟草和压抑恐惧的刺鼻气味。没有人高声喧哗，只有金属碰撞的轻响、皮靴踩踏冻土的闷响，以及那沉重得仿佛要将胸腔压碎的呼吸声。
“铛——铛——铛——！”
远处，联军炮兵阵地方向，传来了沉闷而节奏清晰的钟声，这是炮火准备的最终倒计时信号！
刹那间，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紧接着——
“轰隆隆隆隆——！！！！！”
密集持久的炮火覆盖如同雷鸣，大地疯狂颤抖，观测点上的碎石簌簌落下！
无数道炽热的弹道轨迹再次撕裂苍穹，带着毁灭的尖啸，如同上帝掷下的雷霆之矛，狠狠砸向布朗城堡外围那些被标记为防御支撑点的丘陵、石林、以及任何可能隐藏着怪物巢穴或火力点的区域！
爆炸的火光连成一片，将黎明前最后一点黑暗彻底驱散，映照得天空忽明忽暗。浓黑的硝烟如同翻滚的巨浪，迅速吞噬了大片区域。
炮击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
当最后一发炮弹的尾焰消失在弥漫的烟尘中，尖锐而凄厉的冲锋号角声、电喇叭的嘶吼、以及各语种“进攻”的呐喊，几乎在同一时刻，从漫长的战线上爆发出来！
“为了人类——！”
“上帝与我们同在！”
“为了瓦尔哈拉！”
“乌拉——！”
“前进——！”
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无数个散兵线、装甲突击群、觉醒者战斗小组，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掩体和战壕中跃出，向着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此刻仍被硝烟笼罩的死亡地带，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钢铁洪流与人潮混编在一起，坦克的履带碾过焦土，步兵紧跟在装甲车后或侧翼，猫着腰，以娴熟的战术动作交替掩护，快速向前跃进。觉醒者们或冲在最前，用能力清理障碍、点亮路径；或游走在侧翼，警惕着可能的突袭。
最初的几百米相对顺利，炮火似乎压制了大部分表层抵抗。
然而，当先头部队真正踏入城堡外围那片被黑暗能量长期浸染的崎岖山地时，地狱之门轰然洞开！
“嘶啦——！”
“吼——！”
令人牙酸的嘶吼声从硝烟未散的石缝中、从焦黑的坑底、从看似死寂的丘陵背面猛然爆发！
早已潜伏多时、适应了恶劣环境、甚至可能以某种方式规避或承受了部分炮击的怪物们，如同从地狱中苏醒的恶鬼，蜂拥而出！
战斗在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混乱的近距离绞杀！
枪声、爆炸声、怪物的嘶吼、人类的惨叫、金属的碰撞、能力的嗡鸣……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血腥而疯狂的战争交响曲，在起伏的山地间回荡，震耳欲聋。
火光、电光、圣光、各色能量攻击的光芒、以及怪物身上溅出的诡异体液和燃烧的火焰，将昏暗的战场映照得光怪陆离。
错综复杂的地形限制了兵力的展开和火力的发挥，却成了熟悉此地环境的怪物的天然猎场。
士兵们不得不以小队为单位，在怪石嶙峋、沟壑纵横的山地上，与神出鬼没的敌人进行着残酷的逐尺争夺。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每一个拐角都可能遭遇伏击，每一块石头后面都可能藏着致命的利爪。
苍白的天光下，那片进攻区域已然化为人间炼狱。
硝烟、尘土、燃烧的车辆残骸、破碎的肢体、内脏、粘稠的各色血液……混合在一起，将大地染成了一片令人作呕的、深褐与暗红交织的、泥泞而粘稠的恐怖色彩。
血腥味浓烈得即使在高处的观测点，也能随风隐约闻到，混合着焦糊和某种有机物腐败的恶臭，令人肠胃翻腾。
望远镜的镜片上，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雾。
洛迦的手紧紧握着望远镜，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目睹了太多死亡，太多英勇而无谓的牺牲。那些倒下的身影，有些甚至看不清面容，只留下一滩迅速被后续脚步践踏、与泥土混合的血迹。
他试图集中精神，去读取那些在战场上肆虐的怪物的信息，为下方的部队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弱点提示。但距离太远，战场太混乱，信息流断断续续，如同在狂风暴雨中试图捕捉雨滴。
他能做的，只有看着。
看着人类最精锐的部队，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用最原始也最残酷的方式，一寸一寸地，用血肉之躯，去丈量着通往那座恶魔城堡的距离，去支付着那高昂到令人绝望的“血税”。
进攻还在继续，呐喊与嘶吼还未停息。
但每个人都知道，今天的进攻，注定无法触及城堡下的山崖。
他们只是在用生命，为后方的指挥官们绘制一幅更加清晰的战场地图，也为了后续能够能近距离的发起攻击，而抛头颅洒热血。
而那座城堡，依旧在血色与硝烟之后，沉默地矗立着，仿佛在嘲笑着这一切徒劳的努力。
大地渐渐被染成了血色，地面渗出一丝一缕地血气，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仿佛没有人能看见这诡异的现象。
起初洛迦以为是硝烟混合水汽形成的薄雾，或是战场扬起的血色尘埃。
但很快，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那些从战场各处，从士兵爆裂的胸腔、从怪物被撕裂的伤口、从燃烧载具旁焦黑的残骸升腾起的，不仅仅是普通的血雾或烟尘。
在苍白天光的映照下，在望远镜的高倍放大中，洛迦清晰地看到，一丝丝、一缕缕极其细微、仿佛拥有自身生命般暗红色的“血气”，正从下方那片绞肉机般的战场上袅袅升起。
它们并非随意飘散，而是仿佛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缓慢却坚定地，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
布朗城堡上空那片巨大的迷津倒影。
这一幕，与战场上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爆炸声形成了极其诡异的静默对比。
仿佛下方数万人的浴血搏杀、每分每秒流淌的鲜血与消逝的生命，其最精华、最残酷的部分，正在被天空中那永恒的倒影，以一种冰冷而高效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收割、汲取。
直觉告诉洛迦，这不是偶然！
他们在这里每牺牲一个人，每流下一滴血，很可能都在变相地壮大敌人，或者推动着某个更加恐怖、更加不可逆转的进程！
“操……”
洛迦下意识地低骂出声，声音干涩。
“怎么了？” 旁边的李琦立刻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放下望远镜看了过来。夏连也转过头，那双锐利的鹰眼扫过洛迦苍白的脸。
洛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快速将他观察到的异象，用尽量简短清晰的语言告诉了两人。
李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嘎巴”的轻响。夏连眯起了眼睛，再次望向战场上空那片城市倒影。
“难怪……难怪他们要依托城堡，把战场设在这种复杂地形……” 李琦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后知后觉的寒意，“不是为了防守……是为了……收割！”
夏连沉默了几秒，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三根有些变形的香烟。他动作熟练地用手指捻了捻烟丝，然后递了一根给李琦，又递了一根给洛迦。
李琦愣了一下，似乎想拒绝，但看到夏连那平静得近乎麻木的眼神，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洛迦也默默接过。
夏连自己叼上一根，用防风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飘散，与远处战场弥漫的硝烟混在一起。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又狠狠吸了两口，才用那带着烟嗓、冰冷得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道：
“看见了吗？大人物们在会议室里吵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一个命令，就能决定下面几万、几十万条命往哪儿填，怎么填。”
他抬了抬夹着烟的手，指向下方那片如同沸腾血池的战场。
“可有时候，死的人太多了，多到连那些大人物自己都怕了，都不敢轻易说话了……于是，仗还得接着打，人还得接着死。”
他转过头，看向洛迦和李琦，那双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平静。
“因为停不下来。停下，就是认输，就是等死。继续打，至少还能骗自己，是在争取希望，是在消耗敌人。”
“哪怕……我们流的血，可能正在变成敌人碗里的饭。”
他又吸了一口烟，火星在黯淡的天光下明明灭灭。
“这就是战争。小人物用命去填，大人物用笔和嘴去算。算赢了，是战略家。算输了……法不责众。”
李琦沉默地抽着烟，烟雾从他紧抿的嘴唇和鼻孔中缓缓溢出。他没有反驳夏连的话，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沉，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洛迦看着手中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又望向下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其血气正被天空倒影无情汲取的战场。
难，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