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天色将暗未暗。
沈锦凰回到驿馆时,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被北风卷着,扑打在脸上,寒意刺骨。她推开门,屋内炭火已熄,寒意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周文彬不在——这位礼部侍郎自祭典后就称病告假,再未露面。
也好。她需要独处。
关上门,点亮烛台。昏黄的光晕驱散一角黑暗,却让满室清寂更显分明。沈锦凰解下那柄未开刃的短剑,随手放在桌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两枚铜钱。
一枚刻着“渊”字,冰凉粗糙,是三日前在斋宫石井边所得。另一枚刻着“守正”,温润光滑,边缘有常年摩挲的痕迹,是肃王萧洵刚刚给她的真品。
两枚铜钱并排放在烛光下,光影在刻字间流淌。沈锦凰凝视着它们,脑海中回荡着慈宁宫内的话——
“皇兄临终前说:告诉锦凰,不要报仇,要活着。活着,才能守住北境,守住大周。”
养父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她记得沈渊最后那个冬天,咳得撕心裂肺,却还坚持在北境的城墙上巡视。军医劝他回京休养,他摇头:“我一走,北戎必动。锦凰还年轻,压不住那些老将。”
那时她十八岁,刚接任北庭副都护。沈渊手把手教她看边防图,教她调兵遣将,教她如何与朝中那些老狐狸周旋。他总说:“锦凰,兵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最难打的仗,不在沙场,在朝堂。”
现在她明白了。养父打的最后一场仗,就是在朝堂,对手是太皇太后,赌注是自己的命。
而她,是沈渊留在这盘棋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颗子。
窗外传来更鼓声——戌时了。沈锦凰收起铜钱,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驿馆外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巡夜的兵丁踏雪而过的脚步声。远处宫城的轮廓在雪夜中模糊不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突然,她眼神一凝。
街对面巷口,站着一个人。黑衣,斗笠,身形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见她开窗,那人抬手做了个手势——右手握拳,食指中指并拢,指向东方,然后收回胸前。
北境军中斥候的暗号:东边有异,小心。
沈锦凰心头一紧。她迅速关上窗,吹灭蜡烛,屋内陷入黑暗。然后她移到门边,侧耳倾听。
门外走廊有极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至少三个。脚步停在门外,片刻,有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驿馆的房门都是从外面上锁的,这是规矩,但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门开了。
沈锦凰隐在门后阴影里,袖中滑出那支特制银簪。来人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在门口停留片刻,似在观察。然后,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
“大都护,卑职奉旨传话。”
不是刺客。这声音有些耳熟。
沈锦凰没有动:“哪位公公?”
“奴婢小顺子,御前伺候的。”那人踏进门槛,“陛下有密旨。”
烛火重新点亮。沈锦凰看清来人:确实是个小太监,十五六岁年纪,面白无须,眼神干净,正是今日在宫道上提醒她“别喝汤”的那个。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守在门外望风。
小顺子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双手奉上。不是正式的圣旨,没有玉玺,只有一行朱笔小字:
“三日后大朝会,朕欲亲政。姑母可否助朕?”
字迹稚嫩,但笔画用力,透着少年人的执拗。“姑母”——皇帝萧胤在私下场合确实这么称呼她,虽然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沈锦凰抬头看向小顺子:“陛下还说了什么?”
“陛下说,太皇太后今日回宫后,召了兵部尚书和禁军统领密谈。”小顺子声音更低,“具体内容奴婢不知,但陛下让奴婢转告大都护:小心宫中,小心……肃王。”
又是小心肃王。井沿上的警告、刺客临死前的口型、现在连小皇帝也这么说。
“陛下为何怀疑肃王?”
小顺子迟疑片刻:“奴婢不敢妄言。但陛下说,肃王这些年远在江南,看似不问朝政,实则……江南七成的盐税、三成的粮税,都进了肃王府的私库。”
沈锦凰眼神一凝。江南是大周钱粮命脉,若肃王掌控了这些,其财力足以养兵蓄势。养父沈渊生前也提过,萧洵此人“志不在小”,只是当时她以为说的是权欲,现在看来,或许是更大的野心。
“还有,”小顺子继续道,“三日前,肃王府有个幕僚悄悄进京,去了……去了莲花巷。”
莲花巷。沈锦凰心头一震。那是她生父沈牧之旧部秘密联络的地点,萧绝带她去过。肃王的人去那里做什么?查案?还是……灭口?
“奴婢该回去了。”小顺子躬身,“大都护保重。陛下还说,若三日后大朝会出变故,请大都护务必保全自身,北境……不能乱。”
他说完,带着两个小太监悄然退去,重新锁上门。
沈锦凰坐在黑暗中,手中的绢帛仿佛滚烫。十四岁的皇帝想亲政,太皇太后必然不许,肃王坐山观虎斗,而她被卷入这场漩涡中心,成了各方都想争取或除掉的棋子。
不,不是棋子。养父沈渊留给她那枚“守正”铜钱,就是要她守住本心,守住正道。那么,正道是什么?
是忠于皇帝?可皇帝年少,能否担当大任?是制衡太皇太后?可若太皇太后倒台,肃王会不会成为新的权臣?是查明真相为两位父亲报仇?可报仇之后呢?北境三十万军民谁来守护?
这些问题像乱麻缠绕心头。沈锦凰起身走到墙边,手抚过“镇岳”剑冰凉的剑鞘。剑身似乎感受到她的心绪,发出极轻的低鸣。
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三急两缓,是北境军中的暗号。
沈锦凰握紧剑柄:“谁?”
“大都护,故人来访。”是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北地口音。
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老卒,穿着驿馆杂役的粗布衣裳,背有些佝偻,但眼神锐利如鹰。老卒身后,还站着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寻常百姓打扮,但站姿笔挺,气息沉稳。
“卑职张诚,原北境龙城军斥候营校尉。”老卒抱拳行礼,动作标准,是军礼,“奉沈渊王爷遗命,特来拜见大都护。”
沈锦凰侧身:“进来说话。”
十个人挤进不大的房间,却井然有序,无人喧哗。老卒张诚站在最前,其余九人分列两侧,目光都落在沈锦凰身上。烛光摇曳,映出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王爷临终前三个月,召我等入府。”张诚开口,声音沙哑,“他说,若他身故,而大都护有朝一日回京陷入危局,便让我等现身。王爷留了一句话给大都护。”
“什么话?”
“他说……”张诚深吸一口气,“‘告诉锦凰,查案要查到底,但不必执着于报仇。真正的敌人不是某个人,是让忠臣蒙冤、让奸佞当道的那个局。破了那个局,才是对沈牧之将军、对我,最好的告慰。’”
沈锦凰闭了闭眼。养父到死都在为她着想,怕她被仇恨蒙蔽,怕她以身犯险。
“王爷还留了这个。”张诚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纸张泛黄,封面上没有字。
沈锦凰接过翻开。里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简图和人像。第一页画着一个宅邸平面图,标注着“慈宁宫西偏殿”。第二页是一个中年文士的画像,旁注“赵孟言,原兵部郎中,永和十七年云中镇军粮调拨经手人”。第三页是一串名单,约二十余人,有些名字被朱笔划去,有些打问号。
这是沈渊生前调查云中镇案和先帝死因的记录。
“这些是王爷查到的线索。”张诚指着册子,“但王爷说,证据链还不完整,最关键的一环——当年云中镇被围时,朝廷究竟谁在暗中与北戎联络——始终没找到实证。王爷怀疑,那个人可能已经死了,或者……隐藏得极深。”
沈锦凰一页页翻看。册子最后几页,记录着沈渊自己中毒后的症状和怀疑对象。其中一页写着:“江南来的药材,经太医院某人之手,恐有问题。”
江南。又是江南。肃王萧洵的封地。
“张校尉,”沈锦凰抬起头,“你们在京中,可曾留意肃王的动向?”
张诚与身后几人对视一眼,点头:“有。王爷去世后,我等分散潜伏,其中两人进了肃王府当差。据他们回报,肃王这些年看似闲散,实则暗中结交朝臣,笼络边将。尤其是……”他顿了顿,“尤其是与北境几位老将,书信往来频繁。”
沈锦凰心中一沉。北境军是她立足的根本,若肃王的手伸到那里……
“不过大都护放心,”张诚看出她的担忧,“龙城军的核心将领,都是王爷一手提拔,对沈家忠心耿耿。肃王拉拢的,多是些不得志的偏将、副将,成不了气候。”
“那莲花巷呢?”沈锦凰问,“三日前,肃王府是否有人去过莲花巷?”
张诚脸色微变:“有。是一个叫‘文先生’的幕僚,在莲花巷待了半个时辰,见了……见了萧绝公子。”
萧绝?沈锦凰想起那个带她潜入莲花巷密室的神秘青年。他是沈牧之旧部的后人,按理说与肃王没有交集。
“他们谈了什么?”
“不知。我们的人不敢靠近,怕打草惊蛇。”张诚道,“但文先生离开时,神色如常,不像起了冲突。萧绝公子那边,也无异常举动。”
沈锦凰陷入沉思。肃王、萧绝、太皇太后、小皇帝……各方势力交织,每个人似乎都有秘密,每句话都似真似假。她该信谁?
“大都护,”张诚忽然单膝跪地,身后九人也齐齐跪下,“王爷遗命,让我等护大都护周全。从今日起,我等三十七人,任凭大都护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烛光下,十双眼睛灼灼地看着她,里面有忠诚,有期待,有沙场老卒特有的那种坚毅。
沈锦凰扶起张诚:“各位请起。你们是养父旧部,便是我的长辈。如今局势凶险,我需要你们做几件事。”
“大都护请吩咐。”
“第一,继续暗中保护莲花巷,但不要干预萧绝与肃王府的接触,只需记录往来人员。”
“第二,查三件事:一是兵部尚书和禁军统领今夜与太皇太后密谈的内容;二是肃王那个文先生的底细;三是……”她顿了顿,“查一查宫中是否有位姓陈的老太医,七年前是否曾为先帝诊病。”
张诚眼神一凛:“大都护怀疑先帝之死……”
“只是查证。”沈锦凰打断他,“记住,暗中查,不要暴露。”
“遵命!”
“第三,”沈锦凰看向窗外,“三日后大朝会,我要知道宫城内外所有布防变动,尤其是禁军的调动。”
张诚重重点头:“明白。我等在京中潜伏三年,宫城内外都有眼线。三日内,定给大都护一份详细的布防图。”
“有劳。”沈锦凰抱拳回礼。
十人悄然而来,悄然而去,仿佛从未出现过。房间重归寂静,但沈锦凰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子时,雪停了。
沈锦凰毫无睡意。她坐在桌前,重新翻看沈渊留下的那本册子。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光摇曳,忽长忽短。
册子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墨色很新,像是沈渊临终前不久添上的:
“锦凰,若你看到这些,说明局势已危。记住,真相重要,但活着更重要。若事不可为,可借北境军威,震慑朝堂。但切记——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
养父终究是怕她冲动,怕她以武犯禁,走上不归路。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下,停顿,再三下。
沈锦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没有人,但窗台上放着一支箭——不是真箭,是竹子削成的玩具小箭,箭尾系着一片竹叶。
她拿起小箭,竹叶上刻着两个字:“静观”。
字迹与浴堂地图、梅叶暗号如出一辙。还是那个神秘人。
沈锦凰将小箭收起。静观其变,等风暴来?可风暴已经来了,就在这三日的暗流中,在大朝会的倒计时里。
她想起小皇帝的密旨,想起太皇太后的杀意,想起肃王的深不可测,想起养父旧部的忠诚,想起萧绝的若即若离。每个人都在布局,每个人都想用她这颗棋子。
但她不是棋子。她是执棋者——至少,她要是。
沈锦凰吹灭蜡烛,躺到榻上。“镇岳”剑放在枕边,两枚铜钱贴在胸口,一凉一温。黑暗中,她睁着眼,看着头顶的黑暗。
养父,生父,你们在天有灵,看着我。
我不会被仇恨蒙蔽,也不会任人摆布。
我要破的,不是某个人的局,是这朝堂二十年积弊的局。我要守的,不只是北境,是忠臣得以昭雪、奸佞无所遁形的公道。
窗外,更鼓敲过三更。
腊月二十五了。距离大朝会,还剩两天。
沈锦凰闭上眼,开始调息。身体需要休息,心需要静。因为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错。
风雪暂歇的深夜里,京城各处,无数双眼睛未眠。
慈宁宫、肃王府、皇帝寝殿、驿馆、莲花巷……暗流在夜色中涌动,等待着破晓时分,那场决定大周命运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