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玖染。当然，这不是我最初的名字，那个名字早被我埋进了记忆最暗的角落，像被雨水泡烂的糖纸，连带着五岁前的那些“幸福”，一并成了不愿触碰的伤口。
五岁那年我们的家市区里，新房子里的阁楼木窗一推就吱呀响，窗沿上总摆着妈妈腌的梅子酱，玻璃罐在阳光下晃着琥珀色的光。那时我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罐子里的梅子酱一样，甜得能漫过整个童年。爸爸每天傍晚都会举着糖葫芦回来，糖衣粘在我指尖，他就笑着用温热的掌心帮我擦掉；妈妈会在睡前给我读童话故事，她的声音裹着台灯的暖光，我蜷缩在她怀里，能闻到她袖口淡淡的皂角香。
直到第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我被客厅的摔碎声惊醒。
木楼梯的台阶早被踩得发亮，我光着脚往下走，冰凉的木头顺着脚心往上窜，却压不过心里的慌。客厅的灯亮得刺眼，妈妈的瓷杯碎在地板上，白瓷片溅到我脚边，像撒了一地的月光。我看到客厅里，爸爸好像是在向妈妈辩解着什么……
“爸爸妈妈……”我攥着楼梯扶手，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们同时回头，爸爸眼里的戾气瞬间褪了些，他快步走过来，蹲下身时膝盖磕在地板上，发出闷响。他的手掌还是暖的，轻轻摸过我的头，指腹蹭过我耳后的碎发：“宝贝不怕，爸爸妈妈就是……声音大了点。”妈妈也走过来，掏出手帕给我擦眼角，我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她的手却比我的眼泪还凉。“我们再也不吵了，”她蹲下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轻得像承诺，“以后都不吵了。”
我信了。就像信童话里的王子总能找到公主，信妈妈说的“只要乖，幸福就不会走”。
那之后的半个月，家里真的静得像浸在水里。爸爸不再晚归，妈妈的瓷杯换了新的，上面画着我喜欢的小兔子。我以为裂痕已经被粘好，却不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又一次听见砸东西的声音……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睡着的……我缩在被子里，把枕头压在耳朵上，却还是能听见客厅里的争吵像涨潮的水，一波波漫进房间。先是玻璃杯碎了，接着是椅子倒地的巨响，妈妈的哭声混在里面，像被掐住喉咙的小猫。我数着羊，数到一百只的时候，羊的毛都变成了白色的瓷片；我数着星星，天花板上的霉斑却怎么看都像爸爸发怒时的眼睛。我不敢出去，连呼吸都不敢重一点，只觉得被子里的空气越来越冷，冷得像要结冰。
从那天起，争吵成了家里的常客。他们会在饭桌上吵，爸爸把碗摔在地上，青瓷碗碎成几瓣，米粒混着汤汁溅到我裙子上；他们会在阳台吵，妈妈的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我趴在门缝里看，看见爸爸背对着她抽烟，烟头的火在夜色里一明一暗，像濒死的萤火虫。我开始锁房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妈妈织的小熊玩偶，听着外面的声音，一遍遍地想：是不是我不乖，他们才会这样？
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这样了，直到那个下午……
爸爸是突然回来的，他冲进家门时，上衣上还沾着外面的尘土，脸色白得像纸。“快收拾东西，我们搬家。”他的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往行李箱里塞衣服，妈妈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沾着面粉的擀面杖：“又怎么了？你到底在躲什么？”“别问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爸爸抓住她的手腕，妈妈却用力甩开，面粉撒在地板上，像落了层雪。“你不说清楚，我不走！”妈妈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站在客厅中央，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饼干，看着他们又要吵起来，突然开口：“我不想搬家，我想住在这里。”
他们都愣了。爸爸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妈妈走过来，蹲下来抱住我，“我们不搬了，”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哑得厉害，“宝贝先回屋去好吗。
那天晚上妈妈来到我的房间里告诉我，以后的生活不会再这样了他们不会再吵了，绝对不会，不过我们还是要搬到新家里，妈妈说因为这个房子要被卖掉了。又拍了拍我的背，“有爸爸妈妈的地方就是家……”
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再也没有吵过了。妈妈遵守了我和她的约定，新搬的家在城区边缘，周围都是矮矮的平房，没有阁楼，没有窗沿上的梅子酱，只有院角一棵树，叶子落下来，能铺满半个院子。爸爸说这里安全，可妈妈还是会在夜里偷偷哭，我醒来看见她坐在窗边，月光照在她脸上，像蒙了层霜。有天晚上，她来我房间，坐在床边看着我，看了很久才开口：“宝贝，跟妈妈走好不好？我们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我摇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我不想你们吵架。”妈妈沉默了，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起身走了，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她叹了口气，那口气轻得像羽毛，却压得我心里发疼。
从那以后，生活像以前一样，爸爸会陪我在院子里玩跳房子，用粉笔画线，线画得歪歪扭扭，他却笑得像个孩子；妈妈会给我做我喜欢的南瓜饼，饼的边缘烤得金黄，咬一口，甜得能化在心里。我以为幸福真的回来了，以为那些不好的日子都像老树叶一样，落了就不会再回来。
一切终止在那天下午，我的家没了，“那时的情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天阳光很好，我在外面玩了很长时间，很晚才回家，正当离家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
家门大敞着，木门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发出吱呀的响声，像在哭。我快步跑过去，刚踏进院子，就看见客厅里站着几个陌生男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有一个人还把爸爸被按在沙发上，另一个男人用刀抵着他的脖子，刀刃闪着冷光，爸爸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在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妈妈跪在地上，头发乱了，脸上有泪痕，她的手撑在地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些男人。
我当时愣在原地，那些黑衣人背对着我并没有看见我……可妈妈的眼睛突然看向我，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是在让我跑吗？我站在原地，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浑身都在抖，连呼吸都忘了。
“看什么呢？”一个男人注意到妈妈的目光，转过头来。他的头发很短，额前有一道疤，从眉骨一直划到颧骨，看起来很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钩子一样，然后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哟，还有个小的。刚好，把她卖了，还能还点债。”
“不行！”爸爸突然挣扎起来，他用力推开按住他的男人，扑过去抱住正朝我走向的男人的腿，“求你了，别碰她！她还是个孩子！我会想办法还钱，我一定还！”那人皱了皱眉，一脚踹在爸爸胸口，爸爸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血。“还？你拿什么还？”疤脸男人蹲下来，用刀背拍了拍爸爸的脸，“今天要么把钱拿出来，要么把她留下，你选一个。”
爸爸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被另一个男人按住。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绝望，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跑！快跑！”
我还是没动。我想跑，可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开。我看着爸爸被打，看着妈妈跪在地上哭，看着那些男人的眼神越来越凶，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冷得像掉进了冰窖。
“别跟他废话了。”男人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他的脚步声很重，踩在地板上，像踩在我的心上。妈妈突然冲了过来，挡在我面前，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护着雏鸟的鸟妈妈：“别碰她！要抓就抓我！我替她去！”“滚开！”疤脸男人推了她一把，妈妈倒在地上，额头磕在桌角，流出了血。
“妈妈！”我终于叫出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妈妈撑着地板爬起来，她的额头在流血，头发上沾了血渍，看起来很吓人，可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却全是温柔：“听妈妈的话，跑！赶紧跑！别回头，一直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