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底稿运行的第一年。
多数人只记得——那一年,天似乎比往常更蓝了一点。
第二年。
有人注意到,曾经一提就让人头皮发麻的“系统性大灾难预测报告”,在各个层级的频率悄悄降了下来。
第三年。
某些原本被奉为“不可更改”的戒律,在不同世界里,以各自的方式,被重新拿上桌讨论。
再往后。
这些变化渐渐融进日常。
变成了这样那样的小传说。
“——你知道吗,据说几十年前曾经有一次差点把所有世界一起关掉的事故。”
“——后来有人在底下那张纸上,帮我们改了一改。”
“——所以现在,我们还能在这儿喝茶。”
“——哈哈,你这是听多了故事。”
“——就算有那样的人,也轮不到咱们见。”
“——那倒是。”
……
而在存在之树下。
有人终于,有资格认真地谈一句“退休”这件事。
顾青云站在树前。
看着那一枝枝在新底稿支撑下稳稳站立的世界线条。
从最底层的凡人世界,到修仙界、仙界、神界、多元宇宙,再到那些他至今都叫不出名字,却已经在底稿上留下记号的更远层级。
他知道。
至少在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这棵树,不会再因为一张烂透的纸而整棵倒下。
“现在你要说。”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你想在这一版里,就这么过下去。”
“我也不会拦你。”
“最多在小院门口给你多摆几张椅子。”
慕容霜走到他身边。
抬头看着那片她曾经一度只敢远远仰望的光海。
如今。
她的剑意已经在其中某些地方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不是用来劈开什么。
而是用来提醒某些打算轻易砍断枝条的人——这里,有人。
顾青云笑了一下。
“听上去。”
“挺诱人。”
“每天晒晒太阳。”
“教教小孩。”
“偶尔写两行骂人的注释。”
“顺便在茶摊旁边混点悟道酱吃。”
“那你呢?”
慕容霜问。
“你心里。”
“真的不会再去想——”
“那张纸之外。”
“还有没有别的?”
顾青云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有假装自己已经彻底放下。
“会想。”
“我总是会想。”
“——写这张纸的人。”
“——是不是也有一本自己的纸。”
“——他们犯过什么错。”
“——他们,会不会也曾站在某个地方,怀疑过自己写的东西。”
“以前的我。”
“想往上追。”
“是为了找一个‘终极真实’。”
“现在的我。”
“就算再往上走。”
“也不过是出于职业病。”
“想看一眼——”
“别人那张纸,到底写成什么样。”
慕容霜看着他。
眼里有笑。
也有认真。
“那就别装没事。”
“你要是真心甘情愿在小院里晒太阳一辈子。”
“你早就不会跑到这棵树根底下来了。”
“你不是那种人。”
“承认吧。”
顾青云叹了口气。
“好。”
“我承认。”
“还想看。”
“但这一次。”
“我不会为了那张可能存在的纸。”
“再把脚下这一层丢下。”
“该交给世界自己的东西。”
“我已经写完了。”
“剩下的。”
“就该是他们自己动笔的部分。”
……
“那我们呢?”
药灵儿凑了过来。
像很多年前在太虚小院里那样。
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是说。”
“接下来只想一个人去看上一层到底长什么样。”
“那我会很生气的。”
“你要是说。”
“接下来想去看看别人的纸。”
“而且愿意带着我们一起。”
“那我就笑着给你多熬几锅药。”
上界统帅站在稍远处。
听到这里,笑了笑。
“主公。”
“属下这一辈子。”
“已经打了够多仗。”
“要不是跟着你。”
“老早就该化成某块碑上的一个名字。”
“以后要是还要打。”
“那就打那些非打不可的。”
“要是不打。”
“那就当护卫。”
“你去哪。”
“我就在你前面或者后面。”
“总之。”
“不会在这儿晒太久的甲。”
混沌至尊哼了一声。
“老夫蹲在虚空边缘看热闹这么多年。”
“好不容易才看到树根和底稿这种级别的玩意儿。”
“现在你跟我说,外面可能还有更大的场子。”
“你要是敢自己溜出去。”
“我第一个冲你吼。”
“说句不好听的。”
“就算在外面死路一条。”
“好歹也比在这儿坐等锈死有意思一点。”
……
顾青云看着他们。
忽然觉得。
自己这一辈子做的所有事。
无论是给一本烂功法打注释。
还是给一整张多层底稿重写。
其中最幸运的一件。
大概就是——
每当他想往某个方向多迈一步时。
身边总会有人,在那里等着他说一声“走不走”。
“那在我们走之前。”
“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说。
“把这版纸。”
“好好交托出去。”
……
多层议会的一次会议里。
顾青云难得正经坐在主位。
不过这一回。
他并不是来宣布哪一条新规。
而是来把手,从那些他曾经习惯握得很紧的位置上,松开一点。
修仙界的代表。
人类联盟的代表。
仙界、神界、多元宇宙、虚空海、甚至更高观察者层的一些人影。
通过不同形式的投影,聚在一处。
“这一版底稿。”
“我们已经帮你们写到了目前为止,能想到的最好。”
顾青云缓缓开口。
“但它不是永远正确。”
“也不是不允许再被修改。”
“从今天起。”
“这张纸上绝大多数地方。”
“由你们来负责继续往下写。”
“你们会犯新的错。”
“会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提新的问题。”
“会有新的冲突、新的选择。”
“这是你们的权利。”
“也是你们的责任。”
他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留下来的。”
“只是几条底线。”
“——不要轻易把别人写成‘可牺牲样本’。”
“——不要把恐惧写成唯一的驱动。”
“——不要为了省事,把垃圾扔到看不见的地方。”
“——不要在还没讨论之前,就把问题写死。”
“除此之外。”
“你们有权利。”
“也有义务。”
“在这版纸上,写下属于你们时代的注释。”
多元议会的某位代表轻声道:
“那你呢?”
“你会留在这版纸旁边。”
“随时准备帮我们改错?”
顾青云摇头。
“我会在这张纸的边缘。”
“留一个可以敲的门。”
“当你们遇到连自己也无法处理的结构性问题时。”
“可以来敲敲。”
“只要我还在这附近。”
“就会尽量帮一把。”
“但平常的时候。”
“我不打算再天天蹲在你们背后。”
“替你们做每一次选择。”
“那样。”
“这张纸再换得多好。”
“也不过是从一张烂的试卷,变成一张抄作业的试卷而已。”
“我更希望看到的。”
“是有一天。”
“你们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
“也能给这张纸写出一些,连我都没想到的好句子。”
……
会议散去。
各界代表回到各自的层级。
新纪元的日常继续向前。
顾青云和他的同伴们。
则再次踏入了那条通向源代码世界的光路。
与上一次不同。
这一次。
他们不是去抢救一张快要碎掉的底稿。
而是去向它道别。
在那片仍旧悬浮着无数光点的空间里。
新底稿已经稳定运行。
旧纸被妥帖地收在一旁。
像被翻旧了的典籍。
上面满是划痕与注释。
却不再承载现世的重量。
“走吧。”
顾青云低声说。
“别在别人家的书架前待太久。”
“我们该去看看。”
“再外面那一层。”
“有没有谁,也在被自己的纸压得喘不过气。”
慕容霜轻笑。
“到时候。”
“你要是忍不住给人家挑错。”
“记得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听。”
“别像当年那样。”
“看到一本写得烂的功法,就忍不住往边上写一整页。”
药灵儿眨眼。
“如果对方愿意。”
“我可以考虑帮他们熬一锅药。”
“不过前提是。”
“他们得愿意跟我们一起吃。”
上界统帅握了握拳。
“属下只希望。”
“上面那层。”
“别再是那种一句‘为了大局’就能把底下全写死的地方。”
“要是是。”
“那就再帮他们改一次。”
混沌至尊大笑。
“那不是挺好。”
“老夫这把年纪。”
“还能有机会去别人的垃圾场看看。”
“顺便教教他们。”
“怎么写一份不会爆炸的边界条款。”
……
他们绕过新底稿的边缘。
来到一片比源代码世界更深、更远的光影之前。
那里没有明确的形状。
只有一种隐约的“在呼吸”的感觉。
像是有谁。
在另一张更大的纸前。
同样为某些写不顺手的句子困惑着。
顾青云停下脚步。
在这一刻。
曾经在他意识深处陪伴了无数年的 debug 系统。
轻轻响了一声。
不是提示音。
更像是某个老朋友,在车站边上,轻轻咳了一下。
他在心里,回了一句:
“行了。”
“从这里开始。”
“就当我们是同行。”
“你别再喊我‘宿主’。”
“喊名字。”
“或者。”
“干脆什么都别喊。”
“就一起看。”
“看别人怎么写。”
“看我们还能不能,再给谁的纸,提上一两句意见。”
风从更远的层级吹来。
卷起他们的衣袂。
也卷走了许多曾经压在他们身上的沉重。
顾青云回头。
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被他们辛苦救回来的存在之树。
那树此刻安静地立在光海中央。
枝叶间,是无数正在活着、正在写着自己故事的世界。
小镇的河边。
也许又有人端着一碗悟道酱面,从摊位前走过。
某个孩子,正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人生中的第一行字。
“那就这样。”
他在心里对那片熟悉的光说道。
“这一版。”
“我们就先写到这里。”
“后面的。”
“交给他们。”
“我们。”
“去看下一版。”
身影一闪。
他和身边的人,一同踏入了那片更远的光影之中。
维度的尽头。
没有想象中的高墙。
只有更多看不清形状的纸。
静静摊在那儿。
等待着。
有人拿起笔。
写下新的。
——“这里,有问题吗?”
——“这里,可以修一修吗?”
故事。
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
在无数人的视角里。
都只不过刚刚翻到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