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轩盯着赵虎放在桌上的那块东厂腰牌,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东厂的人,已经摸到扬州了。”赵虎声音压得很低,“大人,咱们动作得快。孙秀和周德昌明天就到,要是让东厂抢先拿到账本......”
“账本不在东厂手里。”沈墨轩打断他,拿起腰牌仔细端详,“如果真在他们手里,今天来交易的就不会只是个普通番子,至少也该是个档头。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东厂真要抢东西,根本不会用交易这种温和手段。直接抓人、用刑、抄家,这才是他们的作风。”
玉娘站在一旁,眉头紧锁:“那今天来的那个东厂番子,是自作主张?”
“更可能是在替某个大人物办私事。”沈墨轩放下腰牌,“冯保权倾朝野,手下人想巴结他,私下里替他办事邀功,这种事不新鲜。”
徐婉如端茶进来,闻言轻声道:“可如果冯公公真要插手,派个番子来未免太儿戏了。以他的权势,完全可以直接给大人您下条子,或者让调查组来了再处理。”
“所以这事有意思。”沈墨轩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要么是东厂内部有人背着冯保搞小动作,要么......是有人想栽赃给东厂,转移视线。”
他看向赵虎:“瘦高个审了吗?”
“审了。”赵虎脸色难看,“嘴很硬,只说自己是王思明从老家带来的远房亲戚,来扬州投奔。问账本的事,一概不知。问他今天在土地庙等谁,他说是等个债主,欠了赌债。”
“赌债?”沈墨轩冷笑,“这种谎也敢撒。用刑了吗?”
“用了,但......”赵虎犹豫了一下,“大人,这人受过训练。寻常刑罚对他没用,再重的话,怕撑不住。”
沈墨轩沉默片刻。他知道赵虎的意思——这人可能是死士,或者受过特殊训练。王思明一个都察院佥都御史,哪来的这种手下?
除非,这些根本不是王思明的人,而是“三爷”网络里的人。
“带我去看看。”沈墨轩起身。
地牢里阴冷潮湿,瘦高个被绑在刑架上,身上血迹斑斑,但眼神依旧凶狠。看见沈墨轩进来,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带血的牙。
“沈......沈大人......亲自来审我这种小角色?”他喘着粗气,“真是......给面子。”
沈墨轩在他面前站定,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是小角色。能拿到赵世卿账本的人,怎么会是小角色?”
瘦高个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凶狠:“什么账本?我不知道。”
“你知道。”沈墨轩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你还知道,那本账能要很多人的命。所以你把它藏起来了,想用它换你儿子的命,对吧?”
瘦高个身体猛地一震。
“你儿子在京城,八岁,叫小宝,在城南的私塾读书。”沈墨轩继续说,“每天辰时出门,巳时下学。你妻子三年前病死了,老家还有个老母亲。我说得对吗?”
瘦高个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沈墨轩弯腰,和他平视,“因为从你进扬州那天起,我就盯着你了。你以为王思明把你藏得很好?你以为那些接头的人很隐蔽?”
他直起身,语气转冷:“告诉你件事,今天来土地庙跟你接头的那个人,是东厂的番子。也就是说,你儿子现在不仅在我手里可能出事,在东厂手里更可能出事。”
“不可能!”瘦高个嘶吼,“那是三爷的人!他答应我,只要拿到账本,就放了我儿子!”
三爷。
沈墨轩眼神一凝。终于,又听到这个名字了。
“三爷的人?”他故作疑惑,“可那人身上带着东厂腰牌。要么是三爷骗了你,要么......三爷就是东厂的人。”
瘦高个愣住了,显然没想过这种可能。
沈墨轩趁热打铁:“想想看,如果你今天把账本交出去了,你儿子真能活吗?一本能要那么多人命的账,三爷会让知道它存在的人活着?会让交出它的人活着?”
他每说一句,瘦高个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现在只有一条路。”沈墨轩盯着他的眼睛,“把账本交给我,我保你儿子平安。我沈墨轩说话算话,扬州城的人都知道。”
瘦高个沉默了很长时间。地牢里只有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
“我......我怎么信你?”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你可以不信。”沈墨轩说,“但你没得选。东厂的人已经盯上你了,今天没得手,明天还会来。三爷的人也不会放过你。只有在我这里,你和你儿子才有一线生机。”
又是一阵沉默。
“账本......不在我身上。”瘦高个终于松口,“我把它藏在......”
他突然停住,眼睛瞪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下一秒,鲜血从他嘴角涌出。
“不好!”赵虎冲上前,捏开他的嘴——里面一片血肉模糊,舌头被咬断了。
沈墨轩脸色一变:“快叫大夫!”
但已经晚了。瘦高个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头一歪,死了。
地牢里一片死寂。
“他......他自尽了?”赵虎难以置信。
“不是自尽。”沈墨轩蹲下身,检查尸体,“是早就服了毒。刚才情绪激动,毒性发作了。”
他从瘦高个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打开闻了闻——断肠散,和之前王思明想用的毒一样。
“又是断肠散。”沈墨轩脸色阴沉,“看来这毒是他们组织的标配。”
“大人,那账本......”赵虎急道。
沈墨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刚才要说的藏匿地点,应该还没说完。但至少我们知道了一点——账本还在扬州城里,而且藏得很隐蔽。”
他走出地牢,天已经全黑了。夜风吹来,带着凉意。
“赵虎,”沈墨轩突然说,“你去查查,瘦高个来扬州后都去过哪些地方,接触过哪些人。特别是那些不太起眼的地方,茶摊、酒馆、庙宇、旧书铺......任何他可能藏东西的地方。”
“是!”
“玉娘,”沈墨轩看向玉娘,“你继续盯着周文远。我总觉得,这个扬州知府知道得比他说得多。”
玉娘点头:“明白。”
“徐姑娘,”沈墨轩最后看向徐婉如,“麻烦你写封信给太后,把扬州的情况简单说一下。不用太详细,就说东厂插手了,冯公公派了调查组来。”
徐婉如担忧道:“沈大人,这样会不会......”
“会得罪冯保?”沈墨轩笑了,“不得罪也已经得罪了。既然他要来,咱们就得做好准备。太后虽然不干政,但她的话,陛下还是会听的。有她在一旁看着,冯保做事多少会有些顾忌。”
三人各自去忙。沈墨轩独自走回书房,点亮油灯,坐在书案前。
明天,孙秀和周德昌就到了。一个司礼监随堂太监,一个刑部左侍郎,都是冯保的人。他们来扬州,名义上是调查,实际上是施压,甚至可能是来接管案子的。
他必须在此之前,找到账本,拿到实证。
否则,一旦案子被他们接手,赵世卿可能“意外死亡”,王思明可能“证据不足释放”,所有线索都会断掉。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个沈墨轩没想到的人——陈四海。
“陈帮主?”沈墨轩有些意外,“这么晚了,有事?”
陈四海关上门,走到书案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
“沈大人,您看看这个。”
沈墨轩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泛黄,没有字。他翻开第一页,瞳孔猛地收缩......
上面记着:万历八年三月,漕粮损耗两千石,折银八百两,分润如下:扬州知府周文远,二百两;漕运衙门主簿......
他快速翻了几页,每一页都记录着赵世卿贪墨的明细,包括时间、物品、数量、折银、分润名单。涉及的人从扬州地方官到朝中官员,足足有三十多人。
最关键的是最后一页,上面用红笔写着一行字:所有款项,三成上交“三爷”,七成自留。交接地点:京城一品茶楼,每月十五。
“这是......”沈墨轩抬头看着陈四海。
“赵世卿的私账。”陈四海低声说,“不是那本总账,是他自己记的小账。里面没有通倭和军械的事,只有贪墨分赃的记录。”
“你从哪弄来的?”
“瘦高个藏的。”陈四海说,“他三天前在码头寄存了一个包袱,用的是假名。我的人查遍了扬州城所有的寄存处,今天下午才找到。打开一看,是这本账。”
沈墨轩合上账册,深吸一口气:“陈帮主,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陈四海摆摆手:“沈大人客气了。我陈四海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是非对错。赵世卿那些人,祸害扬州这么多年,该有个报应了。”
“但这本账还不够。”沈墨轩说,“只有贪墨的记录,没有通倭和军械的证据。扳倒赵世卿够了,但扳不倒他背后的人。”
“那本总账......”
“一定要找到。”沈墨轩眼神坚定,“有了总账,才能把‘三爷’网络连根拔起。”
陈四海犹豫了一下,说:“沈大人,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请说。”
“您觉得......‘三爷’会不会是......”陈四海压低声音,“宫里的人?”
沈墨轩没说话。其实他早就想过这种可能。能指挥得动赵世卿这样的二品大员,能在朝中布下这么大的网络,能调动军械、勾结倭寇......这样的人,朝中不多。
但如果是宫里的人,范围就更小了。
司礼监的几个大太监,都有嫌疑。尤其是冯保......他权倾朝野,完全有能力做这些事。而且调查组就是他派来的,时间点太巧了。
“没有证据,不能乱猜。”沈墨轩最终说,“但不管‘三爷’是谁,只要找到账本,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陈四海点头:“那我继续派人找。扬州城就这么大,只要账本还在,一定能翻出来。”
“小心点。”沈墨轩叮嘱,“东厂的人已经进来了,别和他们起冲突。”
“明白。”
陈四海走后,沈墨轩重新翻开那本小账册,一页页仔细看。越看,心越沉。
这里面记录的,不只是赵世卿一个人的贪腐,而是一张庞大的利益网络。从扬州到京城,从地方官到朝中重臣,都被这张网串在一起。
每年从漕运流失的白银,至少有二十万两。其中三成交给“三爷”,剩下的被各级官员瓜分。
而这还只是贪墨的部分。如果算上走私私盐、倒卖军械、通倭......这个数字会更大。
沈墨轩合上账册,走到窗前。夜色深沉,扬州城的灯火点点,看起来繁华安宁。
但这安宁之下,是触目惊心的腐烂。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历史书上看到的那些话:“明之亡,实亡于万历。”以前他不太理解,现在他懂了。
一个王朝的崩溃,不是一夜之间的事。而是一点一点,从内部开始腐烂。贪官污吏啃食着国家的根基,权宦奸臣把持着朝政,皇帝躲在深宫里,不问世事。
等到根基烂透了,大厦自然就倒了。
他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当什么救世主。但他既然来了,既然看到了,就不能假装没看见。
至少,要把扬州这块烂肉剜掉。
哪怕会疼,会流血。
哪怕会得罪很多人。
沈墨轩握紧拳头,眼神坚定。
明天,调查组就要来了。
那就来吧。
看看是你们的权力大,还是我的证据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