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侯府的门庭,并未因主人的“失势”而冷落,反而呈现出一种畸形的、令人窒息的热闹。
每日前来拜访的官员、将领、世家子弟络绎不绝,车马几乎堵塞了门前的巷陌。
有道贺封侯的,有慕名请教的,有纯粹攀附结交的,也有……心怀叵测、前来试探虚实、甚至盼着能从这位失势英雄的言行中找出些许错处,以便作为日后攻讦筹码的。
霍昭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他在装饰奢华却让人感觉冰冷的花厅接待来客,言谈举止,力求滴水不漏。
对真心道贺者,谦逊有礼,感念其情;对虚心请教者,点到即止,绝不深谈军务;对趋炎附势者,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亲不疏;对那些言语间暗藏机锋的试探者,更是谨慎周旋,言辞圆滑,绝不流露出任何对现状的不满、对兵权的留恋,或是对天子安排的丝毫怨怼,仿佛他真的已经完全沉醉于这长安的繁华与安逸之中。
“冠军侯深得圣心,年少封侯,威震漠北,真是我辈楷模,令人钦羡啊!”
一位身着华贵锦袍的宗室子弟举杯奉承,目光却不时扫过霍昭的表情。
霍昭微微一笑,笑容标准却未达眼底,举杯示意:“殿下过誉了,霍昭愧不敢当,皆是陛下信重,将士用命之功,霍某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他将功劳轻描淡写地推了出去。
“听闻侯爷在河西,用兵如神,那风雷骑更是天下骁锐,铁蹄所向,胡虏丧胆,不知如今在何处驻防?小弟心向往之,恨不能一见其军容啊。”
另一位看似不经意的询问,实则暗藏锋芒。
霍昭面色不变,执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淡淡道:“风雷骑将士为国征战,浴血沙场,辛苦已久,如今奉旨休整,乃是陛下体恤。具体驻防调度,自有北军衙门与兵部依律办理,霍某如今既已回京参赞,便不便过多置喙边军具体事务了。”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并再次强调了“奉旨”和“依律”。
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热情的笑脸、恭敬的言辞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仔细观察着他眉宇间的细微变化,揣摩着他每一句话的弦外之音,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可供利用的破绽或压抑的不满情绪。
这看似门庭若市、煊赫无比的景象,实则是一座精心构建的无形牢笼,每一句对话,每一次交往,都需耗费心神,如履薄冰,让他感到比指挥一场大战更加疲惫。
阿月则尽量避开这些令人心烦的应酬。她通常待在内院自己的小天地里,或者由几名霍昭精心挑选的、绝对可靠的侍女陪着,在府邸后方面积稍大些的演武场活动筋骨。
那里至少能看到更大片的天空,可以让她练习一下荒疏已久的骑射和短刃格斗,也是雪魄唯一能稍微放开四爪、短暂奔跑发泄一下的地方。
但即便是这片相对自由的小小天地,她也时常能感觉到来自墙外高处、或某些隐蔽角落的、若有若无的、如同芒刺在背的注视目光。
一次,她正在专注地练习射箭,弓弦响处,箭箭命中百步外的靶心,凌厉精准,带着边关的杀伐之气。
一名新来的、据说是某位宗室“好意”送来的侍女,在一旁捧着毛巾,适时地发出惊叹:“夫人真是好箭法!简直……简直不像寻常闺阁女子呢,倒像是……像是传说中的女将军。” 话语中带着试探。
阿月收弓的手微微一顿,转头看向那名眼神闪烁的侍女,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我本就不是寻常闺阁女子。我以前在军中,是靠这个杀敌和自保的,箭矢瞄准的是敌人的心脏,而非这死物靶心。”
她的语气平淡,却让那侍女瞬间感到一股寒意,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言,心中暗惊这位冠军侯夫人的不同寻常。
阿月走到在一旁观看的霍昭身边,低声说:“那个新来的侍女,眼神总是不安分,往墙外和角门处飘。”
霍昭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早已留意,低声道:“无妨,让她看。我们越是坦然,行事越是规矩,他们越是找不到把柄。只是……要辛苦你了,也要学着适应和应对这长安的‘规矩’了,这里比边塞复杂千倍。”
这种无处不在的监视和压抑,让阿月感到深深的窒息。
她宁愿面对漠北的刀剑风沙,直面生死,也不愿待在这看似繁华安宁、歌舞升平,实则步步惊心、言不由衷的长安牢笼之中。
她紧紧握住霍昭温暖而有力的大手,仿佛这是在这令人窒息的无形牢笼中,唯一真实、温暖和值得依靠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