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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顾家这边,或者说,陛下这边……”梁老爷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沉沉,“你也可以‘意思意思’。比如,在某些无关紧要的环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个方便;或者,将一些无关大局,却又能让顾廷烨稍感顺畅的消息,‘不经意’地漏过去。甚至,若是时机巧妙,在太子那边的激进派闹得太过分时,你出面‘劝说’两句,缓和一下矛盾——这既是在陛下那里留了余地,让他知道你并非冥顽不灵;也未尝不是为太子一党留了退路,免得他们太早触怒天颜,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梁曜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父亲这哪里是教他自处,分明是教他走钢丝——两边下注,左右逢源,却又将重心,极其微妙地向皇帝、向顾廷烨所代表的那方倾斜了分毫,却又绝不彻底背叛太子。这是一条险路,却是眼下能保全自身、保全家族的唯一捷径。

“可是,父亲,”梁曜心头的疑虑尚未完全散去,眉头依旧紧锁,“如此骑墙,两边周旋,万一被太子察觉端倪……”

“所以才是‘意思意思’,而非全力以赴。”梁老爷打断他的话,语气淡漠却字字珠玑,“这其中的尺度,要靠你自己把握。你要让太子觉得,你依然是他的心腹,只是行事比旁人更稳妥,更顾全大局。也要让陛下——通过顾廷烨——觉得,你并非东宫的死忠之辈,尚有拉拢、尚有可为的余地。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一方,觉得你已彻底倒向对面。这其中的火候,便是你的本事,也是你的生机。”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梁曜脸上,带着一种沉沉的嘱托,语气郑重得近乎严厉:“记住,曜儿。永昌侯府的根基,从来不在东宫,也不在任何一位皇子身上。它首先在于陛下的恩宠,在于朝局的安稳。在储位未定、陛下健朗之时,把整个家族的百年基业,押在任何一个皇子的身上,都是最愚蠢的行径。保住侯府,保住梁家的子孙后代,才是根本。其他的,都只是手段。”

梁曜浑身一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霎时醍醐灌顶。他猛地站起身,整理好衣冠,对着梁老爷深深一揖,背脊弯得笔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儿子明白了。多谢父亲教诲,儿子定然谨记于心,不敢有半分差池。”

离开书房时,夜色更浓了。梁曜走在寂静的回廊上,脚下的青石板凉得刺骨,心中却一片清明。父亲的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为他拨开了眼前的重重迷雾,指明了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既能保全自身,又能窥伺机会的险路。他知道,该怎么去“劝说”东宫的激进派,该怎么去“意思意思”地给顾廷烨行方便,该怎么在这场凶险的棋局里,为自己、为永昌侯府,谋得一线生机。

而梁老爷,独自留在那间灯火昏黄的书房里。他看着长子离去的背影,看着那挺拔的身姿里透着的决绝与笃定,眼中却没有半分欣慰,只有更深的忧虑与疲惫。他何尝不知道,让儿子走这条钢丝,是何等凶险。可他别无选择——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局里,百年侯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将梁曜推出去,不过是无奈之下的险中求胜。

窗外,夜风呼啸,卷起漫天落叶。梁老爷缓缓闭上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西山的阴云,宫闱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在这座百年侯府的上空。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次日,城东的“晚香园”里,红梅开得正盛。这园子是忠勤伯袁老爷的私产,不大,却胜在雅致清幽,一草一木皆透着主人的用心。此刻,水榭之中暖炉烧得旺,铜炉上煨着的黄酒汩汩作响,氤氲的热气裹着醇厚的酒香,将外间的凛冽寒气隔绝得干干净净。

永昌侯梁老爷一袭藏青锦袍,须发花白,神态悠然地坐在临水的一侧。袁老爷则穿着件枣红的便服,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二人对面而坐,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四碟精致的小菜——盐水花生、醉泥螺、酱鸭舌,还有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肘子。伺候的小厮丫鬟早已被遣得干干净净,只有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仆,垂着手守在水榭外的月洞门边,目光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脸上都泛起了几分醺然的酡红。袁老爷拈起一颗盐水花生,慢悠悠地剥着壳,花生衣簌簌落在掌心,他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老友闲谈的随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梁兄啊,不瞒你说,按我本心,这等风口浪尖上的事,我袁家是真不想掺和。咱们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守着祖宗传下来的爵位田产,逗逗鸟,养养花,过几天清净日子,不好么?”

他将剥好的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又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奈何啊,家里那个不成器的老二,也就是文绍,偏就认准了顾家那条道,一心跟着顾廷烨鞍前马后。我这个做老子的,还能真把他腿打折了不成?儿大不由爷啊。”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梁老爷,目光似不经意地在对方脸上一扫,语气里的探询意味便浓了几分:“倒是你们永昌侯府,门第比我袁家高,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不知梁兄是如何思量的?”

这话听着是诉苦,实则绵里藏针——既把袁家“被迫”入局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又将话头精准地抛给了头精准地抛给了梁老爷,逼他表个态度。

梁老爷端起温热的黄酒,浅啜一口,任那醇厚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才缓缓放下酒杯。他脸上挂着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淡然笑意,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的冰裂纹,声音不高不低,字字却清晰入耳:“袁兄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我皆是世受皇恩之人,承袭爵位数十载,所思所虑,自然首在忠君体国,不负圣恩。”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袁老爷,眼神清正坦荡,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笃定:“陛下英明神武,乾坤独断,我等为人臣子,自当谨遵圣意,为君分忧。至于小儿辈们与哪位同僚交好,走得近些,只要不违国法,不悖人伦,倒也不必过多拘束。”

他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带着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通透:“说到底,咱们这把年纪,图的不就是个家宅平安,子孙稳当么?”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核心就一个——忠于皇帝。至于具体怎么忠,是帮顾廷烨,还是帮太子,是明着站队,还是暗中观望,全都模糊处理,只归结于“谨遵圣意”和“小儿辈的交往”,半点把柄都没留下。

两个在宦海沉浮了数十年的老狐狸,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彼此眼底的那点精光一闪而过,心中已然雪亮——对方的态度,和自己预想的相差无几。谁都不会傻到明着对抗皇帝,毕竟顾廷烨背后站着的是天子;可谁也不会彻底撕破脸站队,毕竟储位之争风云变幻,谁也不敢押上整个家族的未来。首要目标,从来都是保全自身,保全家族。

袁老爷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打破了水榭里那点微妙的凝滞:“梁兄高见!确是如此,确是如此啊!”

他一边笑着,一边提起酒壶,给梁老爷的酒杯斟得满满当当,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话匣子像是彻底打开了一般,语气里带着几分酒后倾诉的意味,说起了另一桩“家事”:“说到儿孙,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说我那大儿媳妇华兰,梁兄你是知道的,盛家的嫡长女,嫁到我们袁家也十几年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听不出是愧疚还是感慨,指尖轻轻敲着案几:“早些年啊,我那老婆子性子强势,眼高于顶,瞧不上盛家那点家底,总觉得华兰配不上我那大儿子。华兰在她手底下,可没少受委屈,嫁妆都被刮走了不少。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只是……”。

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候啊,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话锋陡然一转,他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看向梁老爷:“可前些年,你猜怎么着?华兰突然去求了她姑母,也就是寿山伯夫人,竟要给她公公——也就是我——送个妾!”

梁老爷闻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给公公送妾?这可不是寻常儿媳能做出来的事,更不是敢做的事。这其中的门道,怕是没那么简单。

袁老爷看着他这副模样,笑意更深,也更复杂,像是藏着什么洞悉一切的秘密:“我妹子居然就答应了,还很快就找了个‘合适’的人送进来。梁兄,你信么?华兰被她婆婆压了十年,我妹子能不知道?满京城知道这事的人,恐怕都不少。怎么华兰一求,她就答应了?还办得这么利索,这么周全?”

他自问自答,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嘲讽,字字诛心:“要是华兰的妹妹明兰,没嫁给顾廷烨,没当上这炙手可热的顾侯夫人,华兰就是跪死在我妹子面前,我那好妹妹也不会点这个头!她不但不会答应,转头还得把这事当笑话,说给我那老婆子听,顺便再踩华兰几脚:‘瞧瞧盛家教出来的好女儿,竟想着给公公送妾,真是不知廉耻!’”

梁老爷默默听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晃动,酒液在杯壁上划出浅浅的弧度。他心中了然,这才是勋贵之家行事的真正逻辑——什么亲情,什么道理,在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顾廷烨圣眷正浓,盛明兰成了侯夫人,盛家的腰杆硬了,华兰才有了挺直脊梁的底气,寿山伯夫人才会卖这个面子。

袁老爷却还没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里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现实的冷硬:“至于我?为什么对这个新来的妾室格外‘好’?突然就不怕老婆了,突然就能‘管住’我那老婆子,不让她再搜刮儿媳妇的嫁妆了?梁兄,你我这个年纪,什么美人没见过?难道真是被雷劈了,突然就转了性子?”

他嗤笑一声,语气直白得近乎残忍:“还不是因为顾廷烨!我什么都知道?华兰在袁家受了十年的委屈,我以前是‘看不到’,现在是‘马上看到了’。我‘宠爱’这个妾,冷落我那不懂事的老婆子,就是在向盛家,尤其是向顾廷烨表明态度——我袁家,领他这个人情,也愿意在这个新局势下,调整调整家里的‘风向’。”

他放下酒杯,指尖重重地在案几上敲了敲,一字一句道:“送妾?那不过是个由头,一个幌子,一个让各方都能下台阶的表象。底下藏着的,是利害,是算计,是看清楚谁如今风头更劲,值得下注。”

梁老爷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水榭外的风掠过红梅枝头,带起一阵细碎的簌簌声。他沉默片刻,忽地举起酒杯,朝着袁老爷的方向,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水榭里格外清晰。

梁老爷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正称得上“了然”,甚至带着几分“惺惺相惜”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与客套,只剩下岁月沉淀下来的无奈与通透:“袁兄透彻。”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说到底,你我这些老骨头,折腾了一辈子,临了临了才发现……往后啊,怕是都得靠着孙子辈的眼光和运气了。咱们那些儿子……”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里,藏着深深的失望与自嘲:“不提也罢。”

梁老爷那句“靠孙子”的感慨,像一块石子投进袁老爷心湖,漾开了层层叠叠的郁结。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将那琉璃盏转了半圈,杯沿沾着的酒液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紫檀木桌面上,迅速洇成深色的小渍。脸上那层逢人便挂的圆滑笑意,此刻竟像被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褪去,露出底下沟壑纵横的疲惫,还有几分被岁月压得喘不过气的不甘。

“梁兄说靠孙子……唉,谁不想呢?”袁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裹着半辈子的风霜,沉得像是要坠进酒杯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冰凉的缠枝纹,眼神飘向窗外,落在庭院里那株半枯的老槐树上,仿佛透过斑驳的树影,看到了袁家那些说不出口的难处,“可有些事,等不到孙子辈起来,咱们这把老骨头,就得先填进去。”

话音落了,空气静了片刻,只有廊下的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忽然收回目光,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带着点自嘲的认可:“说起来,你们家那位三奶奶,盛家的墨兰,我倒有几分欣赏。”

梁老爷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怔忪。他实在没想到,袁老爷会突然提起墨兰,更没想到用的是“欣赏”二字。梁老爷面上不动声色,只将酒杯往唇边凑了凑,浅呷一口,才慢悠悠顺着话头问:“哦?袁兄何出此言?”

袁老爷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杯中的酒还要涩。他放下酒杯,手肘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她能挣钱。”

短短四个字,像一把快刀,劈开了世家大族联姻那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

“你是不知道,”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堪回首的烦躁,“早些年,家里那点腌臜事,折腾得我袁家,外头看着还是朱门大院,雕梁画栋,内里早被蛀得千疮百孔,都快被掏空了!”他指节叩了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华兰那孩子,是个好的,孝顺,守礼,规规矩矩的,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就是太……太墨守成规了。”

“墨守成规”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像是对着一块精雕细琢却不堪大用的玉,恨铁不成钢。“她只知道守着媳妇的本分,公婆说什么听什么,妯娌闹别扭了她忍着,家里银钱周转不开,她便悄悄变卖自己的嫁妆填补。可她从没想过,或者说,没那个能力,去外面的天地里,挣回来!”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觉拔高了几分,又猛地压低,像是怕被外人听了去:“只知道节流,不懂开源!侯府的门第是体面,是撑门面的幌子,可体面能当饭吃吗?能填那些见不得光的窟窿吗?”

这番话,直白得近乎刺耳,像是一把粗粝的砂纸,狠狠磨过世家联姻那层光鲜的漆皮。梁老爷听得脸上一阵热一阵冷,端着酒杯的手有些发烫。毕竟袁老爷说的是他的亲家女,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只能干笑两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含糊其辞地打圆场:“华兰侄女贤良淑德,在侯府里侍奉公婆,打理家事,已是难得……”

“贤良淑德顶什么用?”袁老爷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里裹着积郁了数年的烦闷,像闷雷滚过天际,“当年我应下盛家这门亲事,看中的是什么?是盛家一脚踏着清流,老爷盛紘是科举出身,官声清正,一脚又能沾着点世家的边,老太太是勇毅侯府的千金。盛紘为官谨慎,步步稳妥,长柏那孩子更是少年得志,前程可期。”

他说着,拿起酒杯,却没喝,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眼神里满是世事难料的怅惘:“我想着,结这门亲,既不失文官清誉的门第,往后袁家有什么事,还能借着盛家的势,求个安稳。本以为是桩稳妥的好联姻……”

他摇了摇头,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懊悔:“谁能想到啊……”

他忽然抬眼看向梁老爷,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翻涌着震惊、艳羡,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谁能想到,盛家那个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六丫头明兰,竟有那样的造化!嫁给了顾廷烨!那可是当朝新贵,圣上跟前的红人,简在帝心!一门心思往上冲,带着盛家,那是一日千里,不带回头的!”

他的语气变得越发复杂,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辣,样样都有:“顾廷烨和明兰这一结合,对盛家来说,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风光无限!可对我们这些已经结亲的、原本只想求个‘平安稳妥’的亲家来说呢?”

他苦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无力:“也跟着被架在火上烤了!以前是安稳日子,守着侯府的家底,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度日。现在呢?是风口浪尖!你想躲清静?顾廷烨那边一个眼神过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就得颠颠地跑去效命,生怕慢了一步,就落个不识时务的罪名。你想装看不见?盛家如今借着顾廷烨的势,腰杆子硬得很,说话分量也不同往日。这哪还是当初我想象中的那门‘清流稳妥’的亲事?分明是绑上了一辆不知道往哪儿冲、但肯定颠簸激烈的战车!”

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液溅出些许,沾湿了他的袖口。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梁老爷,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恳切,又无比现实:“所以我才说,欣赏墨兰。至少,她能实实在在地挣来钱,靠着自己的本事,撑起梁家三房那一摊子,甚至还能反哺家里。在这年月,什么名声,什么体面,都不如捏在手里的真金白银让人踏实!”

他顿了顿,想起华兰这些年的隐忍,想起袁家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语气里满是怅然:“华兰……她若能有墨兰一半的挣钱本事,有那股子‘不管不顾先把自己立起来’的狠劲儿,我袁家前些年的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捱。”

这番话,字字诛心,彻底撕开了勋贵联姻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利益计算,还有风雨飘摇中,老牌世家的生存焦虑。在家族兴衰面前,礼教推崇的“贤妇”,竟比不上能挣来真金白银的“钻营”。华兰的贤良淑德,在袁家的窘迫面前,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而墨兰的精明能干,却成了袁老爷眼中最实在的优点。

梁老爷沉默地听着,手中的酒杯早已凉透。他望着袁老爷鬓边的白发,望着那张写满疲惫与不甘的脸,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一方面,他为墨兰能得到这样的肯定而心绪复杂——毕竟这肯定,不是来自礼教的褒奖,而是来自最现实的利益考量;另一方面,他也更深刻地理解了,这些盘踞京城数十年的老牌勋贵,在这新旧势力交织、风云变幻的世道里,是何等的挣扎与彷徨。盛家的崛起,顾廷烨的横空出世,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不仅搅乱了盛家自己的格局,更打乱了无数人原有的算盘和节奏。

“袁兄所言……也是实情。”梁老爷最终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同样的沉重,“这世道,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昨日还是门庭若市,今日或许就门可罗雀。咱们这些老家伙,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尽力而为吧。”

两人再次举杯,琉璃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掩不住那沉甸甸的苦涩。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绵长的涩,像是吞下了这半生的无奈与彷徨。他们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望着庭院里那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老槐树,心中都清楚,自己早已被卷入这洪流之中。既羡慕年轻人的冲劲与机遇,又怕被这急速变化的浪潮抛下,甚至吞噬。而家中那些或“不争气”,或“不合时宜”的儿孙,便成了他们心中最深的隐痛,最说不出口的焦虑之源。

水榭之内,酒香与梅香交织缠绕,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溅起点点火星。两位老勋贵相视而笑,那笑容里,有对世事的洞明,有对子辈的失望,有对未来的隐忧,更有一种基于共同认知和处境而产生的、微妙的同盟感。

他们或许不会在明面上联手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往后依旧会是朝堂上的“对手”。但在此刻,在这暖香氤氲的水榭里,他们彼此确认了底线和态度——在即将到来的那场风暴中,首要的是保全家族,顺势而为。至于具体如何“顺势”,如何在波谲云诡的朝局里站稳脚跟,则各凭手段,心照不宣。

这场看似闲散的小聚,没有达成任何一纸半字的协议,却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信息交换与立场协调。而京中的暗流,正因为这些顶尖家族掌舵者们的每一次会面、每一句机锋暗藏的对话,悄然改变着流向。

暮色四合时,顾侯府西侧的僻静书房里,烛火已是燃得旺旺的。窗棂上糊着双层细密的棉纸,将外头的风声与喧嚣尽数隔绝,只留一室暖黄,映着顾昀川伏案疾书的身影。

他今日刚从京郊袁家的货栈回来,靴底还沾着些许未掸净的尘土,指尖却握着一支紫毫笔,下笔极快,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的字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锐。案头摊着几张纸笺,最上头的,是袁文绍呈上来的关卡布防简图,图上用朱笔细细标注着换岗时辰、盘查疏漏,连哪处关卡的守卫嗜酒、哪处的校尉收了商户的常例,都写得一清二楚。顾昀川瞥了一眼那简图,嘴角不自觉地抿出一抹赞许的弧度。

自那日以父亲名义出面,联络袁文绍与梁曜,这几日的光景,倒是让他彻底看清了两家的成色。

袁文绍那边,当真是挑不出半分错处。顾昀川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要留意西山方向的关卡动向,这位表姨夫二话不说,竟调了自己麾下最精锐的斥候小队。那些兵士皆是袁家一手调教出来的,个个身手矫健,嘴严如瓶,换上布衣便混在往来商旅里,白日里盯梢,夜里便借着月色绘图标注,不过一日一夜,便将京畿几处紧要关卡的底细摸了个通透。后来顾昀川要几处隐秘的落脚点,袁文绍更是连眉头都没皱,直接献出了袁家在京郊经营多年的两处农庄与货栈——那两处地方看着平平无奇,实则院墙下埋着地道,柴房里藏着暗格,连看守的都是袁家三代家仆,忠心耿耿,连袁家本家的旁支子弟都未必知晓。末了,他还主动请缨,说若是要转移人手,他亲兵营里有几个面孔生的,可扮作商队护卫,保准万无一失。

一桩桩,一件件,办得扎实妥帖,连半分拖泥带水都没有。顾昀川想起袁文绍回话时的模样,那人一身青布常服,眉眼间带着几分武将的憨直,说话时字字恳切:“侯爷托付的事,便是天大的事,文绍不敢有半分懈怠。” 这般赤诚,倒让他心中对这位表姨夫的敬重又添了几分。

可转头想到梁曜,顾昀川握着笔的手便猛地一紧,指节都泛了白。

若说袁文绍是雪中送炭,那梁曜便是隔岸观火,不,连火都懒得观,只敷衍着丢了几块碎柴,意思意思罢了。

那日顾昀川登门,请他利用职务之便,留意太子一党近日的人员物资调动。梁曜当时笑得客气,满口应承,可转头送来的回信,竟全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不是说东宫属官循例巡视京营,便是提某太子门人在酒楼宴客,赴宴的皆是些常往来的熟面孔。那些真正要紧的,比如太子心腹的动向、可疑物资的去向、私下联络的暗号,竟是半个字都无。顾昀川耐着性子去信追问,梁曜的回复倒是快,却满是推诿之词,不是说“兹事体大,恐打草惊蛇”,便是道“未得实证,不敢妄报”,软钉子一枚接一枚,噎得人胸口发闷。

后来顾昀川让他在文书流转处稍作拖延,好给己方争取些时间。梁曜倒是照做了,可那拖延的时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不过比规定时限晚了一炷香,便火急火燎地将文书呈了上去,还特意附了一张说明,写着“恐误正事,未敢久拖”。顾昀川看到那张说明时,气得险些将信纸揉碎。一炷香的功夫,能做什么?怕是连一封密信都传不出去!

更让他窝火的是那处所谓的“隐蔽落脚点”。梁曜倒是“慷慨”,指了一处永昌侯府名下的客栈。可顾昀川派人去瞧过,那客栈地处闹市,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混杂,别说藏人了,便是说句私密话,都怕被隔壁桌听了去。这哪里是帮忙,分明是应付差事,生怕沾染上半分干系。

顾昀川越想越气,只觉梁曜此人,简直是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他看似事事应承,实则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踩在“我做了”与“我没做错”的边界上,既不得罪顾家,又不惹恼太子一党,将那套首鼠两端的官僚做派,耍得炉火纯青。

烛火跳跃着,映着顾昀川年轻的脸庞,那双酷似明兰的眸子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更带着几分不屑与愤懑。他信奉的是父亲那套雷霆手段,是忠勇任事、杀伐果断的行事准则,最瞧不上的,便是梁曜这般畏首畏尾、精于算计的做派。在他看来,这等关键时刻,要么鼎力相助,要么明哲保身,这般半推半就、敷衍了事,简直是既想占着顾家的势,又怕惹祸上身,实在令人齿冷。

胸中的火气翻涌着,顾仲渊下笔更疾,笔尖划破纸面,留下一道力透纸背的墨痕。他将袁文绍的妥帖一一写尽,字里行间满是赞许,而后笔锋陡然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与轻蔑,将梁曜的敷衍推诿,一桩桩罗列出来。

写到末尾,他几乎是咬着牙,写下那几句评语:“……父亲嘱托之事,袁姨夫处全力以赴,事事妥帖,堪为臂助。然永昌侯府梁曜处,儿观其行止,实令人齿冷。此人看似应承,实则敷衍塞责,首鼠两端。所提供之消息,皆浮于表面,无关痛痒;所予之便利,形同虚设,不济实事。其行事斤斤计较,步步为营,唯恐沾染半分风险,损及自身毫厘。窥一斑而见全豹,梁家大房如此,可见其门风。父亲欲倚之为奥援,儿恐其非但不能助力,反成掣肘。儿窃以为,梁家之人,多碌碌之辈,或精于内宅算计、官场钻营,然于父亲所行之大忠大勇、于陛下交付之重任,恐难指望。皆乃……废物!”

“废物”二字落下时,笔尖重重戳在纸上,晕开一团墨渍,像极了他此刻胸中翻腾的怒意。在他看来,这些老牌勋贵,空顶着爵位的名头,占着朝廷的俸禄,遇上事时却只知明哲保身,半点担当都无,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写完最后一字,顾昀川掷笔于案,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他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一支中空的狼毫笔杆里,又用蜡封了口,唤来心腹小厮,低声吩咐:“连夜送往川地,亲手交给侯爷,切记,不可经第二人之手。”

小厮领命而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顾昀川走到窗前,掀开一角棉纸,望着外头沉沉的夜色。月色朦胧,将侯府的飞檐翘角染得发白,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更梆响,衬得这夜愈发寂静。

他心中仍有不忿,只觉父亲或许是高看了这些世家大族。乱世之中,唯有袁文绍这般实心办事的,才堪为倚仗;至于梁家之流,不提也罢。

夜色如墨,浸透了永昌侯府的角角落落。梁曜的书房里,烛火明明灭灭,映着满架古籍,也映着他刚踏入房门时,眼底掠过的那一丝惊疑。

案头正中,突兀地放着一张素笺,既无信封,也无署名,只在纸角处,印着一道极淡的云纹暗记。那纹路细如发丝,若非梁家与二皇子府打过数年交道,绝难认出这是对方谍报人员独有的标识。空气中,还萦绕着一缕极清冽的冷香,是二皇子府特有的龙涎香,淡薄却持久,像一道无声的挑衅。

梁曜缓步走近,指尖捻起那张纸。纸笺触手微凉,质地细腻,显然是上等的宣纸。他展开信纸,目光扫过其上的字迹——不是他熟悉的顾昀川的笔迹,却一字不差地誊抄了那封家书里,关于他的所有评价。

“敷衍塞责,首鼠两端”“形同虚设,不济实事”“碌碌之辈”……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小刀子,剐着人的眼。而末尾那两个力透纸背的“废物”,更是刺眼得厉害,仿佛写信人满腔的愤懑与轻蔑,都透过这两个字,直直地撞了过来。

梁曜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一寸寸泛白,指腹因用力,几乎要嵌进纸里。他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惊疑,迅速转为凝重,随即,又漫上一层冰冷的嘲讽。

没有暴怒,没有拍案而起,甚至连呼吸都依旧平稳。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烛火旁,看着那两行字,眸子里的光,一点点沉下去,像被夜色吞噬的寒星。

片刻后,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从他鼻腔里溢出,消散在寂静的书房里。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怒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森然,和一丝被人当作棋子摆弄的不悦。

“黄口小儿。”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窗棂,语气却淬着冰碴,“懂得什么?”

他抬手,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火苗倏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纸边,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浅黄的纸页迅速蜷曲、焦黑,那些尖锐的字眼,在火光中一点点化为灰烬,飘落在紫檀木的案面上,转瞬便没了踪迹。

跳跃的烛火,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庞。眼底的嘲讽更浓了:“顾廷烨勇则勇矣,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把锋利的刀。刀能斩敌,也能伤己,更能……被弃之如敝屣。这京城的水有多深,这皇家的局有多险,岂是光凭一腔勇力,就能淌过去的?”

他踱步到窗前,推开一扇窗。夜风裹挟着凉意涌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晃。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望着远处皇城方向,那隐约可见的宫墙轮廓,眸子里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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