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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动用了娘家在宫里盘桓数十年的人脉,辗转托了三层关系,才搭上安乐公主身边一个洒扫宫女的线。银子流水似的送出去,换回来的却都是些零碎的、真伪难辨的消息。“公主年方十二,生辰那日得了陛下赏赐的一幅《春江垂钓图》,欢喜得整夜没睡”“公主不爱读那些枯燥的经义,偏喜书画,尤爱没骨花,御花园的牡丹开了,总要去描上半晌”“公主性子还算宽和,就是耐不住寂寞,最爱热闹,身边的人若能说些新鲜趣事儿,便容易得她欢心”。

除了公主的性情喜好,苏氏更要打听那些藏在暗处的门道——公主身边最得力的是哪位嬷嬷?听说姓刘,是太后宫里出来的老人,最是眼尖嘴严,极看重规矩;掌事的大宫女叫什么?名唤画春,是公主的奶兄之女,虽无品级,却最得公主信任;还有同期入选的伴读小姐,都是哪几家的姑娘?镇国公府的嫡女,性子泼辣,自幼跟着兄长骑马射箭,怕是瞧不上闺阁里的吟诗作对;吏部尚书家的二姑娘,听说温婉得像一汪水,却是个极有城府的,她母亲曾是宫中女官,最懂宫里的弯弯绕绕。

这些琐碎繁杂的信息,被苏氏一笔一划记在纸上,又与墨兰、梁夫人关起门来,逐条推敲辨析。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是有心人故意放出来的烟幕弹,三人对着一盏昏灯,斟酌到深夜,眼角的倦意浓得化不开,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给公主、嫔妃,甚至公主身边管事太监嬷嬷的“见面礼”,更是要煞费苦心。太贵重了,便是逾矩,轻则被斥为贿赂,重则会被扣上“心机深沉、妄图攀附”的帽子;太轻了,又显得寒酸失礼,落了永昌侯府的脸面。墨兰和苏氏关在屋里,翻遍了侯府的库房,将一箱箱的珍宝玉器、绫罗绸缎都搬了出来,摆了满满一屋,却还是觉得不妥。

“这支赤金嵌宝的簪子太张扬,公主年纪小,压不住。”墨兰摇着头,将簪子放回锦盒。

“这匹蜀锦织金的料子,是贡品,咱们用了,怕是不妥。”苏氏捻着丝线,眉头紧锁。

两人商量了数日,头发都愁白了几根,才终于定下了几样物件。给公主的,是一方上好的徽墨,是当年苏家老太爷游历江南时,得的胡开文老店的珍品,墨锭上刻着“松烟清韵”四字,还带着淡淡的松木香,配着一支湘妃竹做的笔杆,雅致又不张扬;给刘嬷嬷的,是一幅墨兰亲手绣的兰草手帕,丝线用的是最细软的苏绣线,针脚细密,兰草栩栩如生,帕角还缀了一颗小小的珍珠,不贵重,却最显心意;给画春等宫女的,是几盒精致的点心,都是侯府厨子亲手做的,桂花糕、玫瑰酥,甜而不腻,最合姑娘家的口味。

便是这几样看似寻常的东西,分寸之间的拿捏,耗尽了两人的心血。

三月十四,入宫前夜。

婉儿的闺房里,几只朱漆榉木箱子早已打点妥当,静静立在墙角。箱子是新打的,木料上还带着淡淡的木香,原是图个吉利,此刻瞧着,却透着几分难言的离愁。

窗外的月光,清辉如水,漫过窗棂,洒在地上,映得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婉儿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换上一身素白的中衣,坐在镜前。铜镜磨得锃亮,映出她苍白的脸,一双眼睛里,满是茫然,像迷失在旷野里的小鹿。

墨兰握着一把玉梳,亲自为她梳理长发。玉梳是温润的羊脂玉,划过乌黑的发丝,发出沙沙的轻响。屋里静极了,只有这细碎的声响,伴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婉儿。”墨兰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放下玉梳,指尖轻轻抚过女儿的发顶,那发丝柔软顺滑,还是她从小抚到大的模样,可明日起,这孩子就要独自去面对那深不可测的宫闱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缠枝莲的锦囊,锦囊是她连夜赶绣的,针脚比平日里更细密几分。她将锦囊塞进婉儿手里,锦囊中鼓鼓囊囊的,触手可及的是银票的粗糙质感,还有几样小巧的金锞子,沉甸甸的,压得婉儿的手心微微发沉。

“这里面,是些应急的银票和金锞子,紧要时或可疏通一二。”墨兰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窗外的月光听了去,“但你要记住,钱财是末节,最靠不住。护住自己,不出错,不惹眼,守好本分,才是根本。”

她顿了顿,又俯身,贴着婉儿的耳朵,细细叮嘱:“安乐公主年纪与你相仿,听闻性子还算宽和,这是你的运气。对待公主,要恭敬忠心,却也不必过分卑怯。一味退让,反倒让人看轻了去。该说的话要说,不该说的,半句也别多言。”

“与其他伴读相处,友善为上,面上过得去便好。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宫里的人,心思都深,你不知哪句话说错,就会被人抓住把柄。少言,多看,多听。遇到纷争,能避则避,万不可逞强出头,做那枪打出头的鸟。”

婉儿握着母亲给的锦囊,那锦囊上还带着母亲手心的温度。积攒了数日的惶恐与委屈,终于在此刻决堤。她再也忍不住,扑进墨兰怀里,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墨兰的衣襟上。

“娘,我害怕……”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怕做不好,怕给家里丢脸,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们……”

“怕也得去。”墨兰紧紧搂住女儿,声音斩钉截铁,却藏着无尽的心疼。她轻轻拍着婉儿的背,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哄她入睡那样,一字一句道:“这是你的路,也是梁家的路。记住,你身后站着永昌侯府,站着疼爱你的祖母、母亲、伯母、姐妹。你不是一个人。累了,怕了,就想想我们。”

三月十五,吉日。

天色未明,寅时刚过,窗外还是一片沉沉的墨色,婉儿便被丫鬟轻轻唤起。铜盆里盛着温热的清水,水面上飘着几片新鲜的花瓣,丫鬟为她细细沐浴,擦去一身的倦意。又用沉香熏过衣衫发鬓,那香气清雅,不浓不烈,正是宫里最受推崇的味道。

换上那套天青色绣折枝玉兰的伴读常服,衣料是最细软的杭绸,触手生凉。衣襟上的玉兰,是墨兰带着绣娘,熬了三个通宵绣成的,一针一线都透着心血,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绽开来。头发被梳成规整的双鬟髻,簪上两朵点翠珠花,翠色欲滴,衬得她肤色越发白皙。

墨兰亲自为她描眉,用的是最淡的螺子黛,淡扫蛾眉,不偏不倚,正好衬出她的温婉。又用指尖蘸了一点朱丹,轻轻点在她的唇上,那一点红,不多不少,恰到好处。镜中的少女,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些被礼仪规矩淬炼出的柔韧与沉静,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盛满了不安,像揣着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梁府正门大开,一辆青幄小车早已候在门外。车帘是低垂的青布,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透着几分肃穆。没有过多的喧闹送行,没有族中子弟的簇拥,只有梁夫人、墨兰、苏氏、林苏等几位至亲,静静站在廊下。晨露打湿了她们的衣衫,鬓角的发丝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却无人在意。

梁夫人走上前,最后替婉儿正了正衣襟,理了理鬓发。她的手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只说了一句话:“去吧,谨记教诲,莫负皇恩。”

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对着祖母、母亲、伯母和妹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她双膝跪地,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久久不曾抬起。额头抵着青砖,她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凉意,也能感受到身后亲人灼热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不舍,有担忧,有期盼,重重叠叠,压在她的心上。

再起身时,她的眼眶红了,却没有掉下一滴泪。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绝。

转身,扶着丫鬟的手,踏上那辆小小的马车。

车帘垂落的瞬间,外间熹微的晨光与亲人们模糊的身影一同被隔绝。车厢内光线昏暗,只余角落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散发着微弱暖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婉儿膝上紧握的双手。她的指尖微微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出淡淡的青色。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透过车厢壁闷闷地传来,轱辘……轱辘……,规律而单调,像是敲打着时间的节拍,一下下,都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她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双肩平展,下颌微收,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严嬷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审视目光,仍在暗处死死盯着。方才与家人诀别时强撑的镇定,在这独处的昏暗里悄然瓦解,恐惧如同冰凉的潮水,从脚底丝丝缕缕漫上来,顺着血脉,缠上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去摸袖中闹闹给的玉佩,冰凉的感觉贴着指尖,那一丝微弱的、属于“家”的实感,让她慌乱的心,稍稍定了定。

马车似乎行驶了许久,长街上的鸡鸣声渐渐淡去,又似乎只是一瞬,窗外的天色便从鱼肚白,染上了几分暖橘。渐渐地,外界的声响变了。市井清晨隐约的吆喝、车轮声、马蹄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高墙深院过滤后的寂静。唯有车轮声在空旷处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上。

忽然,马车缓缓停下。车辕轻晃,惊得婉儿心头一跳。

车外传来一个尖细却不高亢的声音,带着宫人特有的、刻板的恭敬,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梁二姑娘,请下车。”

婉儿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纷乱的思绪迅速收敛。她垂眸,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襟,抚平袖口暗纹的折痕,又抬手,轻轻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确保自己此刻的仪容,完全符合严嬷嬷千百次纠正后的标准——发不垂肩,衣不露肘,裙不扫阶。

车帘被从外面轻轻打起。刺目的、初升的阳光骤然涌入,带着几分灼人的暖意,让婉儿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待她适应了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呼吸不由得一滞,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马车停在一道极其宏伟的宫门前。朱红色的门扉高耸入云,像是一道横亘在天地间的壁垒,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碗口大的鎏金门钉,一枚枚,在朝阳下闪烁着冰冷威严的光泽。门楣上高悬的匾额,黑底金字,龙飞凤舞的满汉文,笔力千钧,透着皇家独有的威仪。门前立着两排身着亮银甲胄的侍卫,身姿挺拔如松,目不斜视,手中长枪的枪尖,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寒芒,刺得人眼生疼。

而站在车旁躬身等候的,是一个穿着靛蓝色宦官服饰的内侍,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面白无须,眉眼低垂,神色恭谨到近乎木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纪更小些的小黄门,同样垂手侍立,头埋得更低,气息微不可闻,像是两尊没有生气的木偶。

这就是宫廷。与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侯府庭院截然不同。侯府的庭院里,有假山流水,有曲径通幽,有母亲温柔的叮咛,有妹妹们偶尔的嬉闹,连风都是软的。可这里,只有笔直如砥的宫道,巍峨肃穆的殿宇,冰冷到骨子里的规则,和无数张看不清表情的脸。空气里,都透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有劳公公。”婉儿的声音出口,比她预想的要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她扶着车门框,在芳辰的搀扶下,稳稳地下了马车。落地时,裙裾纹丝不动,步履轻盈合度,没有发出半点拖沓的声响——这是严嬷嬷握着戒尺,反复捶打了数十日才练出的结果。

那内侍飞快地抬眼觑了她一下,目光锐利,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似乎对她这般得体的举止略有讶异,随即又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恭顺模样:“奴婢奉管事嬷嬷之命,引二姑娘前往掖庭暂歇,待公主殿下召见。二姑娘的行李,自有人随后送至居所。”

“多谢公公指引。”婉儿微微颔首,姿态谦卑却不卑微。她从袖中滑出一个早备好的、小巧的青缎荷包,里面是几颗打磨得圆润的银锞子,分量不多不少,既不会引人侧目,也不算失礼。她递过去时,手指轻抬,动作娴熟隐蔽,像是不经意间的示意。“初来乍到,诸多规矩不明,还请公公稍加提点。”

内侍指尖一触,便知荷包里的分量,他神色不变,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指尖一卷,便将荷包悄无声息地拢入袖中,侧身引路,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二姑娘请随奴才来。”

踏入那扇沉重的宫门,光线似乎都暗了一瞬。门轴转动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门内是更加广阔、也更加肃穆的天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整如镜,光可鉴人,石板的缝隙里,连一丝杂草都看不见。两侧是连绵不绝的朱红宫墙,足有两丈来高,墙头覆盖着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目的光泽,却也透着无形的压抑,像是一道又一道的囚笼。偶有穿着各色宫装的宫女、内侍低头疾步而过,脚步轻悄,几乎不闻声响,如同影子般融入这庞大的宫殿群中,连交谈都不敢高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檀香、龙涎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人生活过的、沉淀下来的复杂气息。寂静,却非安宁,而是一种被严密秩序包裹着的、令人窒息的静。连风穿过宫墙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婉儿跟在引路内侍身后半步之遥,步履不急不徐,不快不慢,恰好踩着内侍的影子边缘。她目光低垂,只望着前方三步之内的地面,绝不多看,绝不东张西望——这也是严嬷嬷再三强调的,“宫中耳目众多,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方能自保”。她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似有若无的打量目光,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从宫墙的缝隙里、从廊柱的阴影里、从擦肩而过的宫人眼底里射出来,试图穿透她端庄的外表,掂量她的分量,探知她的底细。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三道同样规制森严的宫门和两条长长的夹道,脚下的青石板路,渐渐换成了平整的青砖。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低矮但依旧整齐的房舍,青瓦白墙,透着几分清净。这里的人似乎多了些,有洒扫的宫女,有捧着文书的内侍,但也依旧安静,连咳嗽声都压得极低。内侍将她引至其中一间坐北朝南的厢房前,停下脚步:“二姑娘请在此稍候,管事嬷嬷片刻即到。奴婢先行告退。”

婉儿微微颔首:“有劳公公。”

内侍躬身一礼,转身便走,脚步轻快,很快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厢房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柜,皆是最普通的榆木所制,没有任何雕花描金,只擦拭得干干净净,却毫无生气。窗棂糊着崭新的高丽纸,透光却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能隐约瞧见檐角的飞翘。婉儿在椅子上坐下,背脊依旧挺直,不敢随意倚靠。芳辰想帮她倒杯水,却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现连茶壶茶碗都没有,只得讪讪地立在一旁。

时间一点点流逝。寂静中,只有自己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婉儿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母亲最后的叮嘱,回想严嬷嬷冰冷的话语,回想妹妹曦曦塞给她的那张小笺,上面写着“静观默察,守心持正”。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像一团乱麻,又被她强行压下。她不能慌,不能乱。在这宫里,一步乱,步步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沉稳有力。门被推开,一位穿着深褐色比甲、梳着圆髻、鬓边簪着一根银簪的中年嬷嬷走了进来,正是之前去府里教导过她几日的严嬷嬷。只是此刻,严嬷嬷脸上的神色比在宫外时更加疏离,眼神锐利,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连一丝客套都没有。

“梁二姑娘。”严嬷嬷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宣读一道圣旨,“既已入宫,便要恪守宫规。你居所已安排妥当,在景阳宫后殿西配殿。景阳宫乃安乐公主所居,你需谨记,半步不得逾越主殿范围。”

她语速不快,却毫无冗余,字字句句都敲在婉儿心上:“公主殿下辰时起身,巳时初刻用早膳,随后是读书习字时辰。你作为伴读,需提前一刻至书房等候,不得早,更不得迟。每日具体行程,自有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告知与你。”

严嬷嬷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木牌,递了过来。木牌呈淡青色,上面刻着简单的编号和“景阳宫伴读”的字样,边缘打磨得光滑。“这是你的临时对牌,在正式腰牌制好前,凭此出入限定区域。除了公主召见或规定的伴读时辰,无令不得随意在宫中行走,尤其不得靠近前朝区域及各位主子娘娘的寝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婉儿,带着几分审视:“饮食起居,会有宫女伺候,但也需自行留意。宫中吃食,不可多食,不可妄议。宫中人多眼杂,谨言慎行四字,时刻牢记。”

“是,婉儿谨记嬷嬷教诲。”婉儿起身,躬身应道,姿态恭谨,不敢有半分懈怠。

严嬷嬷看着她沉稳的姿态,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但语气依旧严厉:“嗯。稍后会有人带你去居所安顿。今日不必去见公主,先熟悉环境,整理内务。明日辰时,自会有人引你去书房。”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如同她来时一样干脆,没有半句多余的嘱咐。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眉眼伶俐的宫女走了进来,对着婉儿福了一礼,声音清脆却不失规矩:“奴婢菱角,是分派来暂时伺候姑娘的。”

菱角话不多,但手脚利落。她引着婉儿穿过几条九曲回肠的回廊,绕过一处栽着芭蕉的天井,来到景阳宫后殿一处僻静的西配殿。配殿比刚才的厢房略大些,同样陈设简单,但多了个小小的梳妆台,上面摆着一套粗瓷的妆奁,还有靠窗的一张书案,放着一套简单的文房四宝。窗外是个小小的天井,里面种着几株兰草,叶片青翠,能看到一角灰蓝的天空。婉儿带来的箱笼,已经被整齐地码放在墙角,上面的封条完好无损。

菱角帮她简单归置了一下衣物,又细细告知了热水领取的地点、饭食供应的时辰,还有宫中各处的禁忌,末了带着芳辰去归置,只留婉儿一人在屋内。

终于,只剩下婉儿自己。

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兰草的清香,却也带着几分凉意。她望着那一角被宫墙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天空很蓝,飘着几朵白云,却显得格外逼仄。夕阳的余晖正渐渐染上金黄,给冰冷的宫殿镀上一层虚幻的暖色。远处隐隐传来悠扬的钟声,一声,两声,三声……那是宫门下钥的时辰。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没有见到公主,没有遇到想象中的刁难,甚至没有多少波折。但这平静之下,是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是严苛到极致的规矩,是无处不在的、无形的壁垒。

她打开一个箱笼,取出母亲亲手放进去的一只小小的、白瓷青花的瓷枕。这是她自幼惯用的,枕面上绘着一枝疏梅,是母亲早年的手笔。她将瓷枕抱在怀里,冰凉的瓷面贴着温热的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家中熟悉的气息,带着阳光和草木的味道。

积攒了一天的疲惫与委屈,在此刻汹涌而出。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砸在瓷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但她很快便抬手,用袖口用力擦去泪水,连眼眶都揉得发红。

不能哭。严嬷嬷说过,多愁善感活不长。

她将瓷枕小心地放在床头,摆得端端正正。然后,她开始自己动手,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整理这个暂时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她将衣物分门别类地叠好,放进衣柜;将书籍一册册码放在书案上,按照经史子集的顺序排列;将母亲给的锦囊,藏在枕下最隐秘的地方。动作间,她的眼神逐渐沉静下来,那里面,属于侯府二小姐的柔弱彷徨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宫廷伴读梁玉涵的、初生的坚韧与审慎。

宫墙外的世界已然远离,那万家灯火,那亲人笑语,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宫墙内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明日,她将第一次正式面见那位决定她未来命运的安乐公主。

三月十六,辰时初刻。

天光已然大亮,暖融融的朝阳越过景阳宫飞翘的檐角,透过雕花窗棂上那层极细的云母纸,在书房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那是殿角铜炉里燃着的安神香,混着新研徽墨的醇厚与古籍线装书特有的陈旧气息,织就一片肃穆雅致的静谧。

书房宽敞得很,靠窗设着一张极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整齐摆放着全套的文房四宝——端砚莹润,狼毫挺拔,宣纸裁得方方正正,还有几卷摊开的字帖,墨色乌亮,墨迹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湿润。两侧是高及屋顶的楠木书架,层层叠叠垒满了各式典籍,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甚至还有几本域外传来的杂记,琳琅满目,透着皇家独有的气派。

婉儿提前了一刻钟到来。她穿着那身天青色绣折枝玉兰的伴读常服,衣料熨帖,不见一丝褶皱,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双鬟髻,簪着那对点翠珠花,翠色与天色相映,清雅得很。她垂手立在书房门口内侧的阴影里,低眉敛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书香。严嬷嬷的教导言犹在耳,她将自己调整到最“平稳得体”的状态,脊背挺直,双肩放平,像一株安静生长在墙角的兰草,不惹眼,不张扬,却自有一番自持的姿态。

辰时正,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叮当声,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还有少女略带娇憨的抱怨,打破了书房的宁静:“哎呀,张嬷嬷你慢些走!我的璎珞珠子,差点又勾到帘栊了!”

话音未落,书房的竹帘便被猛地掀开,一道明媚鲜亮的身影几乎是“闯”了进来,带着一股子扑面而来的鲜活气。

来的正是安乐公主。她年方十二,正是娇俏烂漫的年纪,穿着一身鹅黄色绣折枝海棠的宫装,裙摆上坠着细碎的珍珠流苏,走动间簌簌作响,颜色娇嫩得如同初春枝头绽开的第一簇迎春花。她生得一张圆润的小脸,一双杏眼又大又亮,眼尾微微上挑,透着几分娇憨的灵动,皮肤是养在深宫里的白皙细腻,双颊透着健康的红晕,像是熟透的蜜桃。头上梳着活泼的双螺髻,各缠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悠,折射着细碎的光芒。通身的气派,是金枝玉叶被千娇百宠养出来的尊贵,却没有太多深宫沉沉的暮气,反而像一只被保护得极好、对世界充满探索欲的雀鸟,叽叽喳喳,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天真。

她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门边阴影里的婉儿,脚步蓦地顿住,歪着脑袋,上上下下打量起来,眼神坦率得很,半点不掩饰好奇,像在看一件新鲜玩意儿。

引路的掌事宫女张嬷嬷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公主殿下,这位便是新来的伴读,永昌侯府的梁二姑娘。”

婉儿心中一凛,按着严嬷嬷教的规矩,不疾不徐地走上前两步,对着公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脊背挺直,姿态恭谨却不卑微,声音平稳清晰,又不失少女的柔婉:“臣女梁玉涵,拜见公主殿下。公主万福金安。”

“起来吧起来吧。”安乐公主不耐烦地挥了挥小手,语气随意得很,带着点娇纵的孩子气,“动不动就行这么大的礼,看着怪累人的。”她几步蹦到书案后,一屁股坐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大椅上,又指了指下首一个绣着缠枝莲的锦墩,“你也坐,站着说话,我脖子都要仰酸了。”

婉儿心下微讶。这位公主的做派,与她预想中“天家威仪,端庄肃穆”的模样,实在是差得太远。她压下心头的讶异,谨慎地躬身谢恩,这才走到锦墩旁坐下,只坐了绣墩的三分之一,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置于膝上,连裙摆都不曾乱了分毫。

安乐公主托着腮帮子,目光依旧在婉儿脸上、身上打转,看了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清脆如银铃:“你长得真好看,就是……太安静了些,像画儿上描出来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说话直来直去,带着孩童式的直白评价,半点不绕弯子,“我之前的伴读,是王御史家的大姑娘,话可多了,整天叽叽喳喳的,虽然有时候吵得我头疼,但好歹能解闷儿。你呢?你会讲笑话吗?或者,你知道什么好玩的游戏?”

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怔。讲笑话?游戏?严嬷嬷教了她无数应对宫闱倾轧的规矩,教了她如何应对刁难、如何藏拙、如何说话滴水不漏,却唯独没教过她如何讲笑话逗乐。她定了定神,斟酌着字句,柔声回道:“回公主,臣女……臣女愚钝,不擅讲笑话。游戏的话,幼时与家中姐妹玩过翻花绳、投壶,不知公主可喜欢?”她选的,都是最稳妥、最符合闺阁规矩的游戏,半点不敢提及那些略显活泼的玩意儿。

“翻花绳?投壶?”安乐公主撇了撇嘴,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无趣”二字,显然对这些游戏兴趣缺缺,“那都是七八岁小丫头玩的了,有什么意思。”她说着,随手拿起书案上一支紫毫笔,在指尖转着玩,动作带着点百无聊赖的躁动,“宫里闷死了,规矩多如牛毛,母后和张嬷嬷她们,整日里就知道让我读书写字,要不然就是学琴学画,烦都烦死了!”

婉儿静静听着,垂着眼眸,不敢接话。公主的抱怨,带着深宫少女的娇嗔,可这话若是传出去,便是对太后与宫中教养的不满,她若是附和半句,都是僭越。她只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落在公主转笔的手指上——那手指纤细白嫩,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是活泼的橘粉色,透着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气氛隐隐有些尴尬。安乐公主似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主动换了个话题,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哎,你读过《穆桂英》吗?我最近正读着呢,可有意思了!她居然能替夫挂帅,也太厉害了吧!”她往前凑了凑,语气里满是对传奇故事的向往和好奇,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光,“你说,穆桂英在军营里和那么多男人一起,她怎么就不怕呢?她们说后面写了佘太君,一个老人有什么好写的。”

婉儿微微垂眸,睫羽轻颤,声音柔缓却字字清晰,像春日里拂过窗棂的风,带着沉静的力量:“杨家满门忠烈,男儿尽数血染沙场,一门孤寡,老弱无依。当是时,强敌犯境,烽烟四起,国朝危殆,江山飘摇。佘老太君以白发之龄,褪下钗环,毅然挂帅出征。”

她抬眼时,目光清正,不卑不亢地看向安乐公主,语气里添了几分对先贤的敬仰:“臣女浅见,佘老太君此举,一则是忠义贯天,不忍见先夫、儿孙以性命相守的万里山河沦丧,列祖列宗的宗庙倾颓;二则是胆魄惊人,以老迈之躯,担擎天之任,身披铠甲直面刀兵,此等气概,世间儿郎亦罕有匹敌;三则是睿智深湛,老成持重,于军阵调度、攻守之法上颇有见地,方能以残弱之师,稳住危局,护得一方百姓安宁。”

她稍作停顿,想起之前与妹妹们润色故事时,模仿史书评述写下的句子,便一字不差地娓娓道来:“杨门男儿血未冷,佘氏白首又擎旗’。想来当年金戈铁马、鼓声震野,家国危如累卵之境,老太君临危受命的艰辛决断,定是超乎寻常想象。她所为的,从来非为一门之私仇,实是为国为民之赤诚。”

安乐公主听得入了神,原本托着腮帮子的手不知不觉收紧,圆圆的杏眼睁得溜圆,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待婉儿话音落下,她才猛地回过神,拍着手惊叹道:“佘老太君……挂帅?白发苍苍的老夫人,也能带兵打仗?这可比冯素珍还厉害!” 她被这个新鲜又充满力量感的故事彻底吸引,方才那点临帖的烦躁和对规矩的抱怨,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切地追问,“你到哪里?快跟我说说,后来呢?她打赢了吗?那些将士们,都听她的号令吗?”

婉儿见公主这般兴致勃勃,悬着的心微微松了松,却依旧恪守着分寸,不敢添油加醋。她只拣了书稿的轮廓,简略回道:“回公主。后来老太君坐镇中军,调度有度,先以守势挫敌锐气,后又设下伏兵,奇袭敌军粮草营寨,终是逼退了强敌。至于将士,起初亦有疑虑,然见老太君料事如神,军令严明,便皆是心悦诚服,甘愿效命。”

她刻意隐去了自己和妹妹润色时加入的、那些关于杨门女将并肩作战的细腻描写,也绝口不提其中暗含的“女子亦能建功立业”的深意。她清楚,在与公主初识的阶段,展现“渊博”与“得体”,远比讲述一个过于生动的“故事”更重要。言多必失,这是严嬷嬷日日叮嘱的道理。

“也是哦。”安乐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近婉儿,语气里带着点分享秘密的调皮,“不过我偷偷觉得,她说不定也觉得,军营里比待在家里织布有意思多了!天高皇帝远的,不用守那些烦人的规矩,多自在啊!”

这话可就有些离经叛道了。旁边侍立的张嬷嬷脸色微变,不赞同地轻咳了一声,目光沉沉地扫了公主一眼。

安乐公主吐了吐舌头,赶紧坐正了身子,规规矩矩地拢了拢裙摆,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叛逆和向往的光芒却没藏住。她看向婉儿,似乎想从这位新伴读的脸上找到几分共鸣,却只看到对方依旧温婉平静的模样,眉眼间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你这人,怎么都不笑的?”安乐公主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道,“是不是也觉得宫里没意思得很,但又不敢说?怕说错了话,掉脑袋?”

婉儿心下一紧。她知道,自己一直刻意维持的“平稳得体”,在这位活泼跳脱的公主看来,或许反倒成了“无趣”和“胆怯”。她连忙微微弯了弯唇角,努力让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些,语气依旧恭顺:“能陪伴公主殿下读书习字,是臣女的福分,岂会觉得无趣。只是臣女性子素来沉静,不及公主这般活泼灵秀罢了。”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却也没多少真情实感。安乐公主听了,眨了眨眼睛,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气里,竟带着几分与她年龄不符的、早熟的洞察:“算了算了,我知道的。你们这些进宫来的女孩子,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没劲。”她摆摆手,像是暂时失去了探索的兴趣,转头对着张嬷嬷道,“张嬷嬷,把今日要临的字帖拿来吧。梁……梁玉涵是吧?你就在旁边坐着,帮我看看笔墨浓淡好了。”

第一次见面,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安乐公主像一团明亮跳动、炽热灼人,却偶尔会失控的小火苗,率真烂漫,不按常理出牌;而婉儿则像一潭被规矩深深压抑的静水,波澜不惊,谨小慎微,风吹过,也只敢漾起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婉儿安静地挪到书案一侧的小杌子上坐下,看着公主虽然满脸不耐,却依旧握着笔,一笔一划认真临帖的侧脸。晨光落在公主鹅黄色的宫装上,晕出一圈柔和的金边,衬得她那张带着稚气的脸,愈发娇憨可爱。

婉儿心中思绪纷杂。这位小公主,似乎并不难相处,甚至有些……单纯得可爱。可她的直接、她的跳脱、她对规矩的全然不耐,对于必须步步为营、谨言慎行的伴读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潜在的考验?

阳光慢慢移动,将两人的影子在金砖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书房的静谧中,一个笔下龙飞凤舞,字迹间透着少年人的不羁与不耐;一个静坐如钟,目光低垂,眼底却心潮暗涌。

前方,路漫漫,宫墙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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