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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将至,永昌侯府的庭院里已见零星新绿,柳枝抽芽如翠玉缀丝,檐下铜铃却在微风中晃出阵阵寒响。祠堂前的议事厅内,檀香与沉水香交织成凝重的雾霭,将满室宗亲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空气冷得能凝出冰碴,比腊月的西北风更砭人骨髓。

梁晗失踪已满半载,从最初的四处寻踪到如今的音讯渺茫,生还的希望早已在日夜煎熬中消磨成薄脆的蝉翼。梁夫人端坐主位,鸦青色的褙子上绣着暗纹松竹,衬得她面色愈发沉凝如潭。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珍珠纽扣,那是梁晗幼时亲手为她串的,如今触手生凉,倒像是在提醒她必须斩断柔情,为三房撑起一片天。身侧的吴老太太裹着石青色织金披风,银白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岁月沉淀的威仪,虽垂着眼帘,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不敢轻易流动。

墨兰站在梁夫人身后,月白色的素衣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她双手藏在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她知道今日的议事关乎三房命脉,关乎她和女儿的未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身旁的苏氏穿着浅碧色的比甲,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看似恭顺地垂着首,实则耳廓微动,将厅内每一丝动静都收进耳中。

下首的红木椅上,族中几位长辈正襟危坐,鬓边的白发在烛光下泛着霜色。对面,大房的梁曜端坐正中,他年近三十,面容与梁晗有七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精于算计的锐利。他身着宝蓝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像是在算计着什么。妻子崔氏坐在一旁,穿一身桃红撒花袄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眼神扫过墨兰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梁夫人深吸一口气,打破了厅内的死寂,声音清晰而冷硬,如同冰棱撞击玉石:“今日请诸位宗亲前来,只为一事——梁晗一房的香火承继。梁晗外出未归,吉凶难料,然祖宗祭祀不可废,家业传承不可断。我与丈夫商议再三,决意开祠禀祖,令梁昭的长子梁圭锦,肩挑两房,既承长房宗祧,亦继我三房血脉。如此一来,两房皆安,祖宗在天有灵,亦可慰藉。”

“肩挑两房”四字落地,厅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有人下意识地交换眼神,有人捻着胡须沉吟,还有人面露惊疑。这法子虽非前无古人,却也涉及宗族礼法与利益权衡,容不得半分轻率。

梁曜立刻站起身,拱手作揖,语气看似恳切,眼底却藏着算计:“母亲明鉴,锦哥儿年已十六岁,肩挑两房责任重大,恐难胜任,反倒是累了孩子。”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愈发“诚恳”,“儿子身为晗弟的长兄,理当责无旁贷。我膝下幼子梁圭铠,今年五岁,聪敏伶俐,性情活泼,愿过继给三弟妹名下,承欢膝下,延续三弟香火,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王氏立刻附和,掏出丝帕按了按眼角,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哽咽:“是啊,母亲。铠哥儿这孩子最是乖巧可爱,定能与三弟妹和侄女们相处融洽。总好过让个成年的孩子来顶门户,平白惹人闲话,到时候三弟妹和侄女们受了委屈,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也不安稳。”她这话看似体贴,实则字字诛心,既点出了锦哥儿的年纪,又暗指隔房疏离,更是隐隐暗示墨兰母女日后可能仰人鼻息。

族老们立刻窃窃私语起来,嗡嗡的议论声在厅内弥漫。有人点头附和梁曜的说法,觉得大房的孩子血缘上更“亲近”,也便于日后大房“照拂”三房产业;也有人面露犹豫,觉得梁夫人的提议虽有瑕疵,却也并非不可行。

墨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的痛感愈发清晰。她太清楚梁曜夫妇的心思了,若真让梁圭铠过继过来,三房的产业迟早会落入大房手中,她和曦曦日后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她强压着心中的慌乱,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吴老太太。

就在这时,吴老太太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一声轻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厅内顿时安静下来。她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古井般深邃,缓缓扫过梁曜夫妇,最后落在梁夫人和墨兰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定力:“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锦哥儿是成年了没错,但他这些年为家族殚精竭虑,行事稳健,立下不少功劳,其子承祧,并非于理不合。至于曜哥儿的提议……”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墨兰,语气柔和了几分,“墨兰丫头还年轻,骤然多了个半大的儿子,未必能教养得亲厚。况且,三房并非没有自家血脉。”

此言一出,满厅皆惊。梁晗无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何来自家血脉?族老们面面相觑,梁曜夫妇更是面露错愕,连墨兰都不由得愣住了,眼中满是疑惑。

吴老太太的目光越过众人,仿佛透过议事厅的墙壁,看到了潇湘阁里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缓缓道:“晗儿虽无子,却有女。四丫头玉潇,聪慧果决,胆识谋略更胜男儿。为何不能让她招一门品行端方、家世清白的上门女婿?将来所生子女,皆姓梁,记在晗儿与墨兰名下,便是三房嫡亲的孙子孙女!血脉相连,名正言顺,产业也不落外人之手,岂不比过继一个不知根底、或日后可能离心离德的嗣子更强?”

“上门女婿!”“子女记在晗儿名下!”

这两句话如同两道惊雷,在厅内轰然炸响,劈得众人外焦里嫩。招婿入赘虽非没有先例,但多是寒门小户无奈之举,且所生子女往往被视为外姓,继承权向来备受争议。吴老太太竟直接提出,让招婿所生的子女作为梁晗的嫡孙继承家业,这简直是颠覆了众人根深蒂固的认知,太过离经叛道!

“荒谬!”梁曜第一个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祖母!此议万万不可!我梁家乃世代勋贵,名门望族,岂能行此近乎‘倒插门’的悖礼之事?四丫头再聪慧,终究是女子,女子招婿承业,传出去岂不成了满京城的笑柄?我永昌侯府的颜面何在?祖宗的颜面又何在?!”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吴老太太,语气中满是痛心疾首,仿佛吴老太太的提议玷污了梁家的百年门楣。

崔氏也立刻尖声附和,声音尖利刺耳:“就是!况且四丫头才多大?今年不过七岁,等她长大成人、招婿生子,还要等多少年?这期间,三房的产业、祭田、人情往来,难道要一直空悬?再说,上门女婿的品行如何保证?若是那等贪图富贵、心术不正之辈,引狼入室,岂不是毁了三房的基业,更是要祸害整个梁家?母亲,祖母,此议断不可行啊!”她句句扣着“礼法”“颜面”“风险”,听起来似乎全是为了家族着想,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反对吴老太太的提议。

支持梁曜的族老们也纷纷摇头反对:“吴老太君,此事实在骇人听闻,有违祖制啊!”“女子承业,自古未有善终,恐会给家族招来祸患。”“招婿所生之子,血统不纯,岂能承袭宗祧与爵位(若有)?”

墨兰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如同有无数只蜜蜂在耳边飞舞。上门女婿?曦曦的孩子记在晗儿名下,做她的孙子?这简直是前所未闻!可细细一想,若是真能如此,三房的产业和血脉就能真正保住,大房再也无法插手三房的事务。她看向梁曜夫妇那气急败坏的模样,瞬间明白了他们如此激烈反对的真正原因——一旦曦曦招婿成功,生下姓梁的继承人,大房就彻底失去了吞并三房产业的任何可能!从法理到血缘,三房都有了直系的、名正言顺的延续,他们再也无机可乘!

苏氏垂着眼帘,心中暗暗惊叹吴老太太的手段高明。这一招看似惊世骇俗,实则是将水搅浑,把争论的焦点从“过继谁的儿子”转移到了“是否允许女子招婿承业”这个更根本、也更难立刻决断的问题上,既打乱了大房的部署,又为三房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转圜余地。

议事厅内顿时吵成一团,双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梁曜一派死守“礼法宗祧”,痛心疾首地斥责吴老太太的提议悖逆祖制;支持梁夫人和吴老太太的,则渐渐有人开始思考“血脉亲缘”与“家族实际利益”的权衡,偶尔有人出言反驳,厅内的争论愈发激烈,如同煮沸的开水,翻滚不休。

崔氏端坐席间,指尖死死攥着丝帕,指节泛白。她深知吴老太太母家势大,且提议虽惊世骇俗,却戳中了“血脉正统”的隐秘痛点,单凭丈夫梁曜那套“礼法”说辞,怕是难以彻底压制。眼角余光瞥见族老们神色松动,她心中厉色一闪,随即换上悲切焦虑的神情,起身朝着梁夫人与族老们深深福了一礼。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外祖母疼爱孙媳,为三房计深远,孙媳感激不尽。只是此事关乎梁家血脉正统、门户清誉,非我一房私事,实乃阖族之根本。孙媳母家虽不及吴家显赫,却也世代书香,恪守礼义廉耻,深知纲常伦理乃立家之基。”

话音未落,她抬了抬手,向身后的贴身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会意,立刻转身快步离去。不多时,议事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头发银白如霜、身着石青色织金褙子的老夫人,在嬷嬷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了进来。她手持一柄紫檀木拐杖,杖头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每走一步,拐杖敲击地面便发出“笃、笃”的沉响,如同敲在众人的心弦上。正是崔氏的祖母,崔家的老封君沈氏。

沈老夫人久居深宅,极少在外界抛头露面,此刻竟亲自驾临,足见崔家对这场继承之争的重视,也显露出梁曜夫妇志在必得的决心。她进门后,目光先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吴老太太身上,微微颔首算是见礼,而后在王氏早已备好的椅子上落座。虽一言不发,那沉肃的气场却如无形的威压,让厅内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

崔氏见状,立刻跪倒在沈老夫人膝前,泪如雨下:“祖母,您可要为我们老爷、为梁家祖宗说句公道话啊!三叔生死未卜,三婶母女孤苦无依,我们老爷身为长兄,愿将幼子铠哥儿过继过来,承欢三婶膝下,延续三房香火,本是全了兄弟情义、尽了家族责任。谁知竟有人提出要让女子招婿,以异姓之子充作嫡孙,这简直是淆乱血脉、动摇宗法啊!孙媳恳请祖母,为我梁家百年清誉,主持公道!”

沈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崔氏的手背,目光转向吴老太太,声音缓慢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吴家姐姐,多年不见,姐姐风采依旧。您疼惜外孙女和曾外孙女,老身能够理解。只是这‘招婿承业’之事,确乎闻所未闻,更与《礼记》所载不合。梁家乃世代勋贵,一言一行皆为世人瞩目,若开此悖逆先例,只怕不仅梁家会沦为京城笑柄,便是吴家,恐也难免受人非议,说您溺爱逾矩,干涉外家内务啊。”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点破了吴老太太以母族势力介入梁家事务的事实,又用“家族声誉”和“外界非议”两座大山施压,句句都戳在要害上。支持梁曜的族老们见崔家老封君出面,且言辞句句在“理”,顿时腰杆硬了起来,纷纷附和:“沈老夫人所言极是!血脉传承岂能视同儿戏!”“女子招婿终非正统,恐乱了家族根基!”“依老臣之见,还是过继铠哥儿更为妥当!”

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形成了鲜明的对峙局面。一方是以吴老太太为核心,代表吴家与三房利益,力主“招婿承祧”;另一方则以沈老夫人为后盾,代表王家与大房势力,死守“礼法传承”。其余族老和姻亲代表则各怀心思,有的观望不语,有的暗自权衡利弊,议事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连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吴老太太端坐在椅上,面色依旧平静无波,手中的佛珠缓慢转动,心中却早已冷笑连连。崔家这是迫不及待要下场助阵,想用“礼法”和“舆论”的大帽子压人,说到底,还是为了争夺三房那笔丰厚的产业。她抬眼扫过沈老夫人,语气不疾不徐:“沈家妹妹担忧家族声誉,老身岂能不知?只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晗儿失踪半载,生死未卜,三房无男丁承继,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过继幼子固然是常法,但铠哥儿年仅五岁,其生父生母皆在,日后教养之事听谁的?三房的产业归谁管?是真正算三房的延续,还是变相成了大房的附庸?这其中的牵扯,怕是更易生嫌隙、酿祸端!”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直直看向梁曜与崔氏:“反之,若四丫头招一品行端方、家世清白的上门女婿,所生子女自幼养在墨兰身边,姓梁,奉晗儿为祖,名分既定,产业归属清晰,全由三房自主掌控。女婿若有本事,可助妻室振兴家业;若无本事,也不过是依附三房存在,翻不起什么大浪。孰优孰劣,诸位宗亲不妨细思。”

这番话如同利刃,直接剖开了“过继”背后的利益纠葛。是啊,梁圭铠过继过来,年幼无知,凡事必然要听亲生父母的安排,到时候三房的产业,岂不是变相落入了大房手中?那些原本倾向于过继的族老们,闻言顿时陷入了沉思,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梁曜与崔氏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王氏急声道:“吴祖母此话未免诛心!我们一片好心,怎会觊觎三弟妹的产业?瑞哥儿过继之后,自然一切以嗣母为尊,我们绝不多加干涉!”

“够了!” 一直沉默的梁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家主母独有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厅内的所有争吵。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焦虑与今日的争执让她心力交瘁,但眼底的清明却未减半分。“今日之议,关乎三房存续,亦关乎家族和睦。家母、王家祖母的考量,皆有道理。此事牵涉甚广,非一时片刻可决。”

她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族老们身上,语气坚定:“眼下清明祭祖在即,首要之事是让三房有后辈执礼,以安祖宗在天之灵。在晗儿有确切消息之前,或在我与族中达成最终决议之前,三房一应祭祀、产业文书等需嗣子出面之事,暂由锦哥儿代理,但其名分暂不定。至于铠哥儿过继或四丫头招婿之事,容后再议。”

这是一个巧妙的折中办法。既没有采纳吴老太太过于激进的提议,也没有答应梁曜夫妇的过继要求,而是让身份相对“中性”的二房之子锦哥儿暂时顶上去,维持表面的平衡。同时以“等待梁晗消息”为借口,将最终决定的压力后移,为三房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梁曜与崔氏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道梁夫人的决定理由充分,且占据了“情理”二字,一时无法再强行逼迫,只能暗自咬牙。沈老夫人见事已至此,再争执下去也无益处,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一场剑拔弩张的争夺暂告段落,但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三房这块“肥肉”就悬在那里,各方势力已然亮出了爪牙,后续的交锋只会更加激烈。

议事厅西侧的廊柱后,林苏(曦曦)悄然伫立,将厅内的一切听得一清二楚。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清澈的眼眸,在阴影中显得越发幽深明亮,如同藏着星辰大海。

代理?容后再议?

她缓缓握紧小手,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心中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逐渐清晰。转身之际,她的目光掠过庭前盛放的桃花,那粉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摇曳,却始终坚守着枝头。悄无声息地沿着回廊离去,她的脚步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

袁府放出的风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京中贵眷圈里点燃。那出曾被私下传阅、结局各异的《女驸马》,竟被指名道姓扣在了永昌侯府四姑娘梁玉潇的头上。初时还是“文采斐然”、“颇有巧思”的赞誉,但经过某些人刻意的推波助澜,传言迅速变了味——“离经叛道”、“蛊惑人心”、“扰乱闺阁安宁”、“意图效仿前朝妖女”……一顶顶沉重的大帽子,伴随着“反叛”的恶名,呼啸着砸向一个年仅七岁的女孩。

这风声,恰到好处地传入了正愁找不到新把柄的梁曜耳中。

清明祭祖的前三天,永昌侯府祠堂偏厅内的气氛已再度降至冰点。檐外的春雨淅淅沥沥,打在雕花窗棂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却洗不去厅内弥漫的火药味。梁曜手中那份抄录着《女驸马》片段的麻纸,被重重摔在青砖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诸位族老!母亲!你们都亲眼看看!”梁曜满面怒容,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我梁家世代忠良,诗礼传家三百年,竟出了此等败坏门风、祸乱纲常的不肖子孙!”他粗壮的手指直直指向墨兰身后的林苏,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便是此女!梁玉潇!小小年纪,不习女红,不修妇德,整日沉迷于旁门左道,竟写出此等鼓动女子私奔、悖逆尊长的邪书!如今京中已是满城风雨,人人皆道我永昌侯府教女无方,出了个意图搅乱天下闺阁的妖孽!这等污名,让列祖列宗蒙羞,让阖族女眷日后如何在人前抬头?!”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钢针,字字扎向在场众人最敏感的神经。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家族声誉与女子名节便是立身之本,容不得半分玷污。梁曜这番话,巧妙地将一己私欲包装成对家族的拳拳之心,瞬间点燃了不少思想守旧的族老与女眷的怒火。

“竟有此事?小小年纪便如此不知廉耻!”

“《女驸马》?我倒是听过这传闻,据说里头净是些女子抛头露面、违抗父命的荒唐事!”

“这可如何是好?咱们梁家的姑娘们日后还怎么议亲啊!”

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起,一道道或鄙夷、或愤怒、或担忧的目光落在林苏身上,如同实质般沉重。墨兰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如纸,她猛地向前一步,将林苏死死护在身后,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大伯慎言!无凭无据,岂能如此污蔑晚辈?什么邪书?曦曦不过是个七岁孩童,闲暇时写些故事自娱自乐,何来搅乱闺阁之说?分明是有人恶意中伤,搬弄是非,意图陷害我儿!”

“哎呦!三弟妹你这是糊涂啊!”崔氏立刻扑了上来,一把抓住墨兰的衣袖,看似劝架,实则用力拉扯,指甲几乎要嵌进墨兰的皮肉里。她哭天抢地,声音尖利刺耳:“事到如今你还护着她!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连袁府的袁二爷都在说,这《女驸马》就是四丫头写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姑娘的名声就是命根子啊!有了这等污名,别说四丫头自己,便是宁姐儿、婉儿她们,以后还怎么找好人家?咱们梁家所有未出阁的姑娘都要受她牵连!你不能为了护犊子,就不顾全族女孩子的死活啊!”

她撒泼打滚般胡搅蛮缠,将“不顾全族”的脏水狠狠泼在墨兰身上。墨兰又气又急,想要挣脱崔氏的纠缠,却被她死死拽住,一时语塞,只能气得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际,一个清脆而冷静的声音穿透了崔氏的哭嚎,如同冰珠落玉盘,瞬间让喧闹的厅堂安静了几分:“大伯父。”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被墨兰护在身后的林苏,轻轻掰开母亲的手,缓缓走上前两步。她身量尚矮,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小袄,梳着双丫髻,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但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寒冬里的青松,小小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静与从容。

梁曜将那抄录着《女驸马》核心情节的纸张挥舞得猎猎作响,字句如淬毒的冰棱,直刺向堂下那抹纤小的身影:“诸位宗亲请看!此等荒唐悖逆、混淆阴阳、欺君罔上的邪说,竟出自我永昌侯府闺秀之手!《女驸马》?女子为驸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哪里是戏文?分明是蛊惑天下女子不安本分,妄图逾越千年礼法、颠倒乾坤纲常的祸乱之言!”

林苏没有去看地上那些被指为“罪证”的纸张,而是直接抬眸迎向梁曜,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穿透力:“大伯父口口声声‘欺君罔上’‘扰乱国本’,侄女斗胆一问,我这《女驸马》通篇,可有一字提及本朝年号、本朝制度、本朝君王名讳?”

梁曜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击要害,顿了顿才强辩道:“虽未明指,但其意昭然!科举乃国朝抡才大典,驸马乃天家姻亲,岂能容你这黄毛丫头以戏文亵渎?!”

“原来大伯父也知,这只是一篇‘故事’。”林苏微微颔首,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平和的探讨意味,“既是虚构戏文,如同志怪传奇中述说狐妖花精、前朝逸闻一般,为何独独到了侄女笔下,一个虚构女子凭借才智取得功名,便被视作洪水猛兽,乃至能动摇国本?”

她不等梁曜反驳,目光转向那些惊疑不定的族老,声音提高了些许,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厅内:“诸位长辈皆饱读诗书,可知古有《庄子》借髑髅论生死,以寓言明哲理;有《离骚》以香草美人寄托忠君之思;更有唐传奇、宋话本,其中精怪幻化、才子佳人、阴司报应、侠客传奇,光怪陆离,何止万千?可曾有人因读了《南柯太守传》,便真要去蚁穴寻那功名利禄?因阅了《柳毅传》,便真要去泾水之畔寻访龙女?”

这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几位博闻的族老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露出深思之色。是啊,自古以来,虚构文学从未因情节荒诞便被冠以“扰乱国本”之名,为何今日独独对一个女童的戏文如此苛责?

林苏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这些问题,随即语气转为沉重,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悲悯:“故事者,寄情寓理、讽喻世情之器也。侄女写《女驸马》,非为猎奇,更非为蛊惑人心。只是见世间女子,无论才智高低,皆被‘无才便是德’的枷锁束缚;见多少闺阁慧质,空有满腹经纶,却只能困于方寸后宅,与柴米油盐为伴;见礼法如铁,重重枷锁,困住了多少本可翱翔天际的翅膀。心中郁结难平,故借一荒诞戏笔,勾勒一虚幻之境——非为鼓动谁去效仿那绝无可能之行,而是为天下不得志之才情,为深闺中亦有的壮怀,唱一曲悲怆的挽歌,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女子便不能读书识字?凭什么女子便不能有凌云之志?凭什么女子的价值,只能依附男子而存在?”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这戏文,是写给那些被埋没的才情,是写给那些被压抑的渴望,是想告诉世人,女子心中,亦有丘壑,亦有家国!”

梁曜听得浑身发抖,暴怒之下反而失了分寸:“荒谬!强词夺理!女子本分便是相夫教子,何来‘不得志之才情’?何需‘壮怀’?你这分明是心存怨怼,借故事发泄对天地纲常的不满!其心不正!”

林苏面对他的咆哮,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凉,一丝洞悉:“大伯父,若故事中女子才华横溢是‘不正’,那现实中女子若真有才华,又当如何?是生生扼杀,还是假装不见?若说此故事有毒,毒的恐怕不是安分守己之人,而是那些本就不甘被命运摆布、心中自有沟壑的灵魂吧?”

她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看向梁曜:“故事如镜,照见的是人心深处的渴望与不平。大伯父如此惧怕一面虚构的镜子,究竟是惧怕镜子本身,还是惧怕被这镜子照出的某些真相?惧怕女子一旦觉醒,便再难被轻易掌控?惧怕那些被你们视为理所当然的特权,终有一日会被颠覆?”

“你……你放肆!”梁曜被戳中最深的恐惧,恼羞成怒地扬起手,竟要朝林苏打去。

“大伯父!”林苏不退反进,眼神清亮如冰,“您敢动手,便是承认我说中了你的心事!”

梁曜的手僵在半空,落下不是,收回也不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至极。王氏见状,想要上前帮腔,却被林苏那慑人的目光扫过,竟一时不敢动弹。

林苏不再与他缠斗细节,转身对着梁夫人和所有族人,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声音恢复了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祖母,各位长辈。玉潇年少笔拙,故事粗陋,若因此给家族带来烦扰,玉潇愿受责罚。但玉潇恳请诸位明鉴,文字有无力量,在于读它的人之心。若心向阳光,则见其勇于追梦之辉;若心藏枷锁,则只惧其离经叛道之形。”

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梁曜夫妇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梁家以世家为名,当有容物之量,辨理之明。若因一稚子虚构之戏文,便惶惶不可终日,乃至自乱阵脚,伤人伤己,岂非正中了那真正别有用心、散布流言、欲乱我梁家内部者之下怀?”

这句话如同精准的利剑,瞬间将焦点从故事内容的争论,拉回到了梁曜夫妇可能“别有用心”破坏家族和睦的核心上。厅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崔氏低低的抽噎声显得格外突兀。梁曜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有力的辩驳。族老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显然被林苏这番话触动,开始重新审视这场风波的本质。

梁夫人深深地看着昂首立于堂下的孙女,眼中翻涌着震惊、欣慰、担忧等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她知道,这个年仅七岁的孙女,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孩童,她的思想,她的辩才,她的勇气,已然如同一柄悄然出鞘的短剑,虽未染血,却寒光凛冽,让人再不敢轻易小觑。

梁曜被林苏一番字字诛心的辩驳堵得哑口无言,脸颊涨得青紫交加,手指死死攥着腰间玉带,指节泛白,正骑虎难下、难堪至极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安排在心腹小厮急匆匆推门而入,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语速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闻言,梁曜眼中的窘迫瞬间褪去,掠过一丝阴鸷的寒光,随即化为志在必得的得意。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整了整衣襟上的褶皱,对着林苏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声音却刻意抬高,确保满厅族人都能听清:“黄口小儿,牙尖嘴利!不过是拾人牙慧、强词夺理罢了!老夫乃武将出身,执掌家族事务,岂容你这毛丫头在此巧言令色、混淆视听?与你做此等口舌之争,倒失了老夫的身份!”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傲慢,转向厅外扬声高呼:“你既搬出史书礼法为自己狡辩,老夫便请真正精通圣贤之道、恪守纲常伦理的人来与你分说!看你这离经叛道之言,在真才实学面前,还能站得住脚几分!”

“有请庄先生及夫人!”

最后七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滚沸的油锅,瞬间让厅内炸开了锅。墨兰听到“庄先生”三个字,浑身剧烈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身旁的立柱才勉强站稳,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慌,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他……他不是早就……”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墨兰幼时在盛家,这位庄先生曾短暂教导过她们姐妹诗书礼仪。他学问扎实,为人正直有气节,是典型的传统严谨文人,她还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没想到他不仅活着,竟还被梁曜请了来!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墨兰脚底升起,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让她浑身发冷——梁曜为了今日这场发难,究竟暗中筹谋了多久?连这样一位隐退多年、几乎被世人遗忘的旧师都能寻到,可见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

“庄先生?可是那位以严守礼教闻名的庄仲儒先生?”

“听闻他多年前便归隐了,怎么会突然现身?”

“梁大老爷竟能请动他,看来是早有准备啊!”

“庄先生学问扎实,最是讲究纲常伦理,四丫头这下怕是难了!”

族老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彼伏。庄仲儒虽非达官显贵,未曾入仕为官,却在京城清流文人中颇有声望。他教授是经史子集等传统经典学问,为男儿科举仕途打基础;也会通过讲解历史故事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教女儿提升文化素养,以便日后能更好地应对家事、打理后宅,契合当时世家子女的教育需求。。

林苏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失魂落魄的模样,眉头微微蹙起。她虽未见过这位庄先生,却从母亲的反应和族老们的议论中,大致摸清了此人的底细。能让母亲如此忌惮,又被梁曜当作“杀手锏”,必然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但她并未显露丝毫惧色,只是眼底的光芒沉了沉,脊背挺得更直了——一场口舌之争尚未落幕,又迎来了更强的对手,这场关于礼法与人性、守旧与革新的较量,显然还要继续升级。

就在众人的瞩目与议论中,厅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只见一位身着藏青色儒衫的老者,在小厮的引导下缓步走入。他年约六旬,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面容清癯,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眼神锐利而严肃,自带一股读书人特有的倨傲与威严。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素色襦裙的老夫人,神态温婉,却也透着几分不苟言笑的端庄,想来便是庄夫人。

庄仲儒走进厅堂,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梁曜身上,微微颔首为礼,声音洪亮而沉稳:“梁大老爷相邀,老朽敢不从命?听闻贵府有小辈误入歧途,写下悖逆礼法之言,老朽身为读书人,有责任正本清源,匡扶正道。”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林苏,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如同在打量一件不合时宜的器物。那眼神中没有丝毫对孩童的宽容,只有对“异端”的警惕与批判,让厅内的气氛瞬间又凝重了几分。

梁曜见状,心中大喜,连忙上前虚扶一把:“庄先生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今日之事,便有劳先生为我梁家、为天下礼教,辨明是非曲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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