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没有焦躁。他站起身,走到文件柜前,随手抽出一份关于产业园近期情况的汇报材料,翻看起来。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心思却在警惕着门外的每一丝动静。他必须看起来“正常”,就像任何一个结束长期外出、回归岗位后抓紧时间熟悉情况的领导干部。
十点刚过,内线电话终于响了。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正看着那部红色的电话机,等了三四声,才不疾不徐地拿起听筒。“喂,我是李正。”
“李市长,是我,小刘。”电话那头传来王竞泽秘书的声音,比早上听起来平稳了许多,但依旧能听出一丝刻意压制的紧绷,“王书记请您现在到他办公室来一趟,有些工作……需要跟您沟通一下。”
“好,我马上过去。”李正语气平淡地应下,放下电话。
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整理了一下夹克的领子,对着玻璃窗模糊的反影看了看自己的脸色——略显疲惫,眼神平静。很好。他拿起笔记本和笔,拉开办公室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偶尔有干部迎面走来,看到他,都露出惊讶和拘谨的笑容,客气地打着招呼:“李市长回来了!”“李市长好!”李正一一颔首回应,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位于走廊另一端的书记办公室。
书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李正敲了敲。
“请进。”里面传来王竞泽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沉稳,甚至带着点温和。
李正推门进去。王竞泽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声音才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标志性的、矜持而热情的笑容,站起身,绕过桌子迎了过来。
“哎呀,李市长!可算回来了!辛苦了辛苦了!”王竞泽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李正的手,用力晃了晃,目光在李正脸上快速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痕迹,“这段时间,大家都很惦记你啊!怎么样,事情都处理好了?身体还吃得消吧?”
他的手心有些潮湿,力度很大,仿佛要通过这握手传递或者确认什么。
“谢谢王书记关心,都处理完了,还好。”李正抽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意,“耽误了市里的工作,给大家添麻烦了。”
“哎,哪里话!配合上级工作,是我们的职责嘛!”王竞泽热情地拉着李正到会客区的沙发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市里这一摊子事,特别是产业园那边,有些决策还得你来把关才行。刘强市长这段时间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绝口不提李正“消失”的原因,也不问具体处理了什么事,只是不断地表达“欢迎”和“需要”,试图将谈话拉回到常规的工作轨道,营造一种一切如常、既往不咎的氛围。
李正接过茶杯,道了声谢,没有接产业园的话茬,而是顺着他的“关心”说道:“是啊,这次出去,配合调查,也了解了不少情况。有些历史遗留问题,比想象中复杂,牵扯面也很广。张伟民老师……唉,没想到走得这么突然,他生前反映的一些问题,现在看来,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他提到张伟民时,语气沉重,带着惋惜,目光却平静地看向王竞泽。
王竞泽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借此掩饰瞬间的不自然。“张馆长是位好同志啊,可惜了……他反映的问题,上级部门很重视吧?”他放下杯子,状似随意地问道,眼神却紧紧锁住李正。
“很重视。”李正点点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些线索,指向很明确,证据也在逐步固定。不光涉及到现在,还牵扯出不少陈年旧账。龙山那边,当年龙腾矿业的一些猫腻,恐怕也要重新翻出来晒晒太阳了。省里的态度很坚决,这次是要一查到底,不管涉及谁,不管时间过去多久。”
他每说一句,王竞泽脸上的肌肉就似乎紧绷一分,尽管他极力维持着平静,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已经有些发白,呼吸也变得微不可察地急促起来。
“一查到底……好,好啊,从严治党,就应该这样。”王竞泽干巴巴地附和着,试图重新掌控话题,“不过李市长,咱们丰庆当前的首要任务,还是发展经济,稳定大局。有些历史上的事情,年代久远,查起来困难,也可能……影响当前来之不易的局面。你刚回来,可能还不清楚,最近省里对我们丰庆的发展思路,又有一些新的指导精神,强调要集中力量办大事,抓住大项目……”
他又开始祭出“大局”、“发展”这些冠冕堂皇的帽子,试图将李正重新拉回他设定的“工作讨论”框架,并用“省里新精神”来施压。
李正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思索的神情:“王书记说的是。发展是硬道理。不过,如果发展的地基下面埋着雷,不先排掉,楼盖得越高,塌得越快,损失也越大。张老师留下的材料,还有后续调查掌握的情况,我看……有些雷,已经捂不住了。上面这次下了决心,恐怕不是几项经济指标能糊弄过去的。”
他再次强调了“材料”、“捂不住”、“上面决心”,并将“经济指标”与“糊弄”联系起来,彻底堵死了王竞泽想用政绩、大局来和稀泥的路子。
王竞泽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那层温和矜持的面具出现了裂纹。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上了几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隐隐的威胁:“李正同志,我们都是党的干部,说话做事要讲政治,顾大局。有些事情,性质复杂,背景深远,不是凭着一腔热血或者几份捕风捉影的材料就能下定论的。弄不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对丰庆,对汉东,甚至对更高层面……都不是好事。你还年轻,前途远大,要学会审时度势,有些水,太深,太浑,蹚进去,未必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