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如融雪滴落青石板,清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
风暴并未如期而至。
联名上疏的七名御史被晾了整整一日。
这无声的沉默,比雷霆震怒更令人心悸。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窥探者的喉咙,让他们在无尽的揣测中煎熬。
惊蛰依旧立于尚书省外的长廊下,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玄黑雕像。
她的目光落在刚刚散值的人群中,精准地锁定了被几名同僚围在中央的崔湜。
这位御史中丞,今日换了一身更显风骨的素色官袍,白衣玉带,衬着那张忧国忧民的肃穆面庞,愈发像一尊行走的道德牌坊。
惊蛰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的一双皂靴上。
靴底干净,袍摆未沾半点融雪的泥泞。
她心中了然——这位标榜清廉的崔大人,是乘着有暖炉的轿子来的。
人群散去,崔湜独自向宫门走去。
行至延兴门时,他脚步微顿,与守门的那个老阍人低语了几句。
那老阍人叫老桑,在宫里当差三十年,寡言嗜酒,却有着过目不忘的记性,能记住每位大臣进出宫禁的时辰。
惊蛰远远看着,见老桑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酒壶,递给了崔湜。
一个御史中丞,一个宫门阍人。
看似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却在风口浪尖上有了一次隐秘的交集。
惊蛰收回目光,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烟火气。
回到鸾台司冷寂的值房,她唤来阿萤,在那哑童手心写下几个字。
阿萤的眼睛在烛光下亮了亮,随即瘦小的身影便如一缕青烟,消失在夜色里。
半个时辰后,阿萤回来了,手中托着一片用帕子小心翼翼包着的、烧得焦黑卷曲的纸片。
这是他从延兴门值房那个半熄的火盆炉灰深处翻出来的。
惊蛰将纸片在灯下展开,残存的字迹在高温下已变得脆弱不堪,却依旧能辨认。
那是昨夜宫门进出记录的副本,上面用崔湜那手刚劲瘦硬的字体,亲笔批注了一行小字:“子时三刻,独返。”
惊蛰的眼眸倏然眯起,像一只在暗夜中锁定猎物的猫。
御史台有铁律,非宣召,夜不入宫。
崔湜深夜私入,已是违制。
而这本该存档销毁的记录副本,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地批注,又为何要烧掉?
除非,这行字不是写给档册的,而是写给某个需要确认他行踪的人看的。
他独自返回,那入宫时,又是与谁同行?
一个清廉守制、刚直不阿的御史领袖,暗地里却做着见不得光的勾当。
惊蛰将那残片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最后一缕飞灰。
她的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她知道,那场倾盆大雨,终于要来了。
果不其然,翌日午后,武曌的传召便到了。
紫宸殿内,暖香如雾,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武曌端坐于御座深处,将一叠奏疏掷在惊蛰脚边。
雪白的宣纸散落一地,上面是七名御史联名上书的激愤之语,字字句句,皆是弹劾鸾台司总执惊蛰“构陷忠良,霍乱朝纲”,请陛下“清君侧,正视听”。
“你说,该怎么回?”武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双俯瞰众生的凤眸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是一个陷阱。惊蛰知道。
她若辩解,便是心虚;她若请罪,便是承认。
无论怎么做,都落入了崔湜等人为她设下的道德困局。
惊蛰俯首,并未去看那些奏疏,只问:“陛下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掖庭宫那场大火?”
武曌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眸光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惊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那夜火光冲天,也有人连夜上书,说‘妖火现,女主亡’。他们要的不是灭火,而是借着一场火,烧死他们想烧死的人。”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上那至高无上的视线:“今日也一样。他们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能让他们跪着听训的朝廷,一个能被他们用‘民意’和‘清流’随意拿捏的皇权。若臣为陛下拟一封软诏安抚,他们便会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若写硬诏驳斥,又会坐实陛下‘堵塞言路、宠信奸佞’的口实,正中其下怀。”
武曌缓缓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不如……”惊蛰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愈发清晰,“写一篇让他们自己吓自己的文章。”
武曌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惊蛰知道,她又一次赌对了这位女帝的心思。
她闭门三日,鸾台司的案牍库为她一人敞开。
三日后,一篇不足千字的驳诏初稿,呈于御前。
武曌展开,入眼第一句,便是激赏。
“昔有比干剖心以谏,今有诸公执笔为刃。忠烈之气,古今一也。朕心甚慰。”
看到此处,连一旁侍立的内侍官都觉得,这不像是驳诏,倒像是嘉奖。
然而笔锋一转,森然的寒意便从纸背透了出来。
“然,比干死于商纣之手。诸公沥血上言,欲置朕于何地?欲使朕为何人?”
短短两句,便将赞誉化为利刃,反手刺向了那七名御史。
你们自比忠臣比干,那谁是暴君商纣?
这顶大帽子,谁敢戴?
紧接着,惊蛰引了贞观旧例。
“太宗皇帝朝,有御史弹劾魏征结党营私,太宗览奏而笑曰:‘彼若不言,朕何以知己过?’今诸公言之凿凿,朕亦心甚慰之。朝堂之上,正需此等诤言,方能令朕时刻警醒。”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是从谏如流的明君。
可越是如此,那七名御史便越是骑虎难下。
皇帝都说“甚慰”了,你们还想怎样?
再闹下去,便不是忠臣死谏,而是沽名钓誉、要挟君上了。
最后落笔,图穷匕见。
“陛下容谏如海,然海亦能吞舟。”
全文未斥一人,未辩一词,却让每一个联名上疏的人,都仿佛看到了自己就是那条即将被深海吞没的小舟。
他们会彼此猜忌,是谁在背后推动,是谁想借此机会上位,又是谁会成为第一个被抛出去的祭品。
联盟,将在内部的恐惧中自行瓦解。
武曌看完,久久未语。
她修长的指尖在那句“海亦能吞舟”上轻轻划过,眼底的欣赏几乎满溢出来。
“好一个‘话不说尽,刀才锋利’。”她低声道,“去吧,交由岑寂誊录,明早上朝宣读。”
书记郎岑寂,一个在宫中如同影子的存在。
他十年前因一场高热而失聪,从此便只活在无声的世界里,靠着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读取唇语,为女帝记录诏书。
惊蛰来到文书房时,岑寂正端坐案前,安静地研墨。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清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惊擘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他对面,将诏书的内容,一字一句,用清晰无比的唇形,缓慢地“说”了出来。
她刻意放慢了语速,确保每一个字的口型都精准无误。
岑寂的眼如鹰隼,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没有丝毫凝滞,仿佛他听见的不是沉默,而是金石之声。
当夜,一坛上好的“烧刀子”,由阿萤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延兴门的值房。
老桑接过酒坛时,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贪婪的亮光。
可当他的指腹触碰到坛身时,却猛然一僵。
那粗糙的陶土坛身上,用针尖刻着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若不仔细摩挲,根本无从发现。
“子时三刻,谁见君归?”
老桑手一抖,酒坛险些脱手。
他猛然抬头,深不见顶的夜色里,那个送酒的哑童早已消失无踪。
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冰冷。
那一夜,老桑醉卧在门侧,酒一滴未饮。
而他藏在柜屉最深处的那本宫门出入的原始册簿,却被人悄悄移了位置。
次日早朝,太极殿。
当司礼监太监用他那独特的嗓音宣读完那篇驳诏,整个朝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御史们,此刻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听着“比干之誉”,脸上才泛起的得意还未散去,便被那句“欲使朕为何人”打入了冰窟。
待听到“海亦能吞舟”时,几位年老的御史已经冷汗涔涔,站立不稳。
崔湜强作镇定,他知道此刻若是退缩,清流一派的士气便彻底散了。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出列再辩。
惊蛰却在此时,从百官的列班中缓步走出。
她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秘密与死亡的玄黑官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中丞大人。”她没有看他,目光平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金砖,“下官昨日偶闻,您在府中训斥仆人时,曾言道:‘狗尚知主,人岂不如?’不知可有此事?”
殿内骤然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崔湜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这句话,是他昨日在密室中屏退了所有下人,单独教训一个办事不力的心腹时说的!
当时房内,只有他们二人!
她是如何知道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之下。
他引以为傲的城府,他自以为隐秘的谋划,在对方面前,竟如同孩童的把戏。
他指着惊蛰,指尖剧烈地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惊蛰缓缓垂下眼眸,敛起双袖,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心底,却在冷笑。
你们以为在审判我?
其实,从一开始,我便在审判你们。
朝会不欢而散。
惊蛰走出太极殿时,再无人敢与她对视。
那些曾经鄙夷、轻蔑的目光,如今只剩下深深的畏惧。
她看到书记郎岑寂背着他的书箱,收拾好笔墨,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沉默退下。
他总是走西巷那条路,僻静,人少,最适合他这样不愿与人言语的性子。
惊蛰的目光在他萧索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只是最近,那条巷口的茶肆,似乎换了个新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