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朝会,从来不是为了议事,而是为了见证皇权的起落。
今日的太极殿,便是一座最宏伟的刑场。
金阶之下,百官列序,鸦雀无声。
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与铜鼎的冷冽气息,沉重得仿佛能凝成实质的霜。
萧贵妃一身囚服,跪在殿中,曾经名动盛京的绝色容颜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
她的罪名,桩桩件件都足以令整个萧氏门阀万劫不复——谋害宫婢,秽乱后宫,甚至以邪术操控储君心智。
惊蛰立于丹墀之侧,鸾台察事司的玄黑官服衬得她身形愈发挺拔孤峭。
她如同一柄入了鞘的刀,沉默,却无人敢忽视其锋芒。
“……综上所述,鸾台察事司已查明,贵妃萧氏以‘梦骨香’为引,长期侵蚀太子心神,并杀人灭口,掩盖罪行,罪证确凿,无可辩驳。”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话音落,她自袖中取出一只黑漆木盒,呈于御前。
内侍官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三样物证:一撮从萧贵妃宫中熏炉内提取的灰白色香料残渣;一份详尽记述了绿芜等三名死者体内药物残留的验尸格目;以及内侍周延画押的供状,上面不仅有他传递情报的全部供述,更有他与上线联络的暗号图样。
证据链天衣无缝,从动机到手法,再到人证物证,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满朝文武,包括那些与萧家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此刻都低垂着头,无人敢出言辩驳。
他们知道,萧家的气数尽了。
御座之上,武曌凤眸半敛,看不出喜怒。
她像是听了一出早已知晓结局的戏,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
她轻轻抬手,身侧的司礼监太监立刻会意,展开一卷明黄诏书,尖细的嗓音响彻大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萧氏,心性狠毒,惑乱宫闱,构陷东宫……其罪当诛!然念其侍奉多年,特赐白绫,保留全尸。其父萧思敬教女无方,革去吏部尚行之职,闭门思过。萧氏一族……”
诏书未尽,一个清冷的声音却蓦然响起,斩断了司礼监的宣读。
“陛下,臣还有一证未呈。”
满殿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胆敢打断天子诏令的身影上。
惊蛰缓步出列,自怀中又取出一个用防水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
她在百官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
“此物,乃臣自宫中排水暗渠打捞而出。渠中阴冷潮湿,幸有油布包裹,内里信笺字迹尚可辨认。”
内侍将那物呈上,武曌终于有了动作。
她接过那封已有些发皱的信纸,展开。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到御座上纸张展开的轻微声响。
惊蛰的头颅深深低下,声音却愈发清晰:“信中所言,皆是弹劾太子心智受损,德行有亏,不堪为储君,恳请陛下早日废立,另择贤能。其言辞恳切,笔力雄健,经鸾台司笔迹房连夜比对,确为前中书侍郎,陆承恩亲笔。”
“陆承恩?”有老臣失声惊呼。
惊蛰没有抬头,继续说道:“不错。可问题是——陆承恩因涉前朝旧案,早在三月之前便已下狱天牢,严加看管,如何还能执笔写下这封密奏?”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殿中寒气陡升,方才还认定萧贵妃罪无可赦的官员们,此刻脸上写满了惊骇与迷茫。
如果信是假的,那它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惊蛰抬起头,目光如炬,环视群臣,最后,却落在了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
“除非……有人模仿陆承恩的笔迹,伪造了这封密奏,其目的,正是要将‘废立太子’的呼声伪装成前朝忠臣的泣血之谏,以逼迫陛下尽快下定决心,废黜东宫。”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而这封信,本该被送往宫外某位重臣手中,里应外合,在朝堂上掀起风浪。可它却偏偏‘意外’地被截留在小小的排水渠中——这说明,有人不想它真的送出去,却也不想它就此永远消失。它需要被‘发现’,成为压垮贵妃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所有人都相信,是萧家在背后主导了这一切。”
御座上,武曌修长的指尖在龙椅的龙头扶手上轻轻叩击着,笃,笃,笃。
那不疾不徐的声响,仿佛是催命的钟摆,让殿内众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淡漠如初冬的薄冰:“那你以为,是谁在演这场戏?”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剑,悬在惊蛰的头顶。
答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惊蛰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声音却稳如磐石:“臣不知。但臣知道,真正想让太子倒下的,不是一个被囚禁的贵妃,而是那些……害怕他清醒过来的人。”
她停顿了一瞬,整个大殿的呼吸仿佛都随之停滞。
而后,她抬起眼,目光穿透重重威压,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就像当年,他们也害怕您清醒一样。”
殿内仿佛有根无形的弦被骤然拨响,发出刺耳的嗡鸣。
几名站在前列的白发老臣,脸色瞬间剧变,从惊疑化为煞白,眼神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
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二十年的禁忌之门,勾起了他们对当年那场血腥夺嫡之争的恐怖回忆。
那是武曌尚未登基,还在与整个门阀世族殊死搏斗的年代。
那时的她,也曾被诬以“疯癫”,被幽禁深宫,险些万劫不复。
惊蛰在赌,赌这位女帝并未被权力磨灭所有的记忆,赌她能听懂这句跨越时空的共鸣。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萧贵妃已被带下,贬黜的诏书并未继续宣读,只以“待察”二字,暂缓了对整个萧氏的雷霆之怒。
百官鱼贯而出,许多人走过惊蛰身边时,目光复杂,既有畏惧,亦有探究。
当夜,紫宸殿灯火通明。
张延禄双手颤抖着,将一本崭新的《惊蛰言行录》呈上。
他的恐惧已深入骨髓,因为他知道,自己记录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位女官让他听见、让他写下的。
武曌翻开册子,直接翻到末页。
上面是张延禄用工整小楷写下的今日朝会记录,最后一句,他用朱笔圈出,旁边附上了自己的揣摩。
“……其言‘就像当年,他们也害怕您清醒一样’时,目光清正,语气非讽,似敬。”
武曌的手指在那行小字上轻轻摩挲,指腹下的纸张仿佛还残留着惊蛰目光的温度。
她盯着那“似敬”二字,许久未动。
忽然,她开口,声音低沉而飘忽,仿佛在对空无一人的大殿说话:“来人。”
一名黑衣内侍如鬼魅般出现在阴影里。
“去查二十年前,掖庭宫那场大火。”武曌闭上双眼,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两片黯淡的阴影,“卷宗里应该有记载,有个获罪的女囚,带着她刚出生的孩子,一起跳了井。”
她停顿了很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去查……那孩子,捞上来时是死是活。”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原来,她早就听懂了我的话。”
不是听懂了她权术的命令,而是听懂了她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
同一片夜空下,惊蛰独坐在鸾台司的院中。
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小黄门阿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递上一枚冰凉的黄铜牌。
惊蛰接过,借着廊下的灯笼光,看清了上面的刻痕。
不再是“寅七”,而是倒转过来的“七寅”。
这是她们约定的,确认消息真实性的暗号。
她翻过铜牌,背面用细如蚊足的墨迹写着一行字:
“凤诏将出,寅位当除。”
好一招卸磨杀驴。
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主上,在确认“寅七”这条线已经暴露且失去价值后,立刻下达了对周延和张延禄等人的灭口令。
惊蛰凝视着那行字,脸上毫无波澜。她早就料到了这一步。
她将铜牌在指尖转了一圈,而后忽然吹灭了身旁的烛火,院落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
“阿萤,”她低声对那哑童道,“去告诉张延禄,让他传话回去……”
黑暗中,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告诉他们……‘寅七’已死。从今往后,启用新牌,代号,‘子一’。”
她凭空创造了一个不存在的联络代号,一个只属于她和那个幕后黑手的全新频道。
她要让对方相信,他损失了一条线,却意外地激活了一个更高级、更隐秘的“同伙”。
阿萤重重点头,瘦小的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惊蛰缓缓起身,走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她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着一枚用人骨雕刻的、形状奇特的哨子,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无比清醒。
远处,紫宸殿的灯火依旧亮着,一道模糊的身影伫立在窗前,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她一同守着这无边的长夜。
这一夜的风波,看似在太极殿的争锋中尘埃落定,实则只是掀开了朝局博弈的冰山一角。
第二日,雪霁初晴,琉璃瓦上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惊蛰没有去提审任何犯人,也没有召见任何下属。
她独自一人立于尚书省外的长廊下,静静地看着檐角融雪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细碎的水花。
她的目光越过庭院,落在不远处刚刚散值的官员人群中。
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在一众同僚的簇拥下走出省门,他面容清癯,神情肃穆,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与刚直。
正是新任的御史中丞,崔湜。
惊蛰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看到他与身边几位同僚低声交谈时,那愈发凝重的脸色。
她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风暴的第一颗雨滴,已经落下了。
接下来,该是一场倾盆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