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铁,将房山隘口的山峦染作一片沉黯。
中军大帐内,司马懿默然立于舆图之前,身形凝定如山,唯有指尖正死死抵在“新城”二字之上,仿佛要将那处钉穿。
烛火摇曳,映得他侧脸明暗不定,那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幽深,不见其底。
“都督。”
参军梁几悄步而入,声音因刻意压低而略带沙哑,躬身禀报。
“哨探回报,新城四门紧闭,城头旌旗严整,守军巡弋不息,未见丝毫慌乱。”
“且……城外三十里内,村舍皆空,水井尽皆掩埋,竟是一处坚壁清野之地!”
“竟……如此彻底!!!”
他禀报到这,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显是这军情非同小可!
司马懿并未回头,只从喉间沉沉地“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梁几略作迟疑,又道。
“我军先锋游骑尝欲近前侦伺,皆被城上劲弩射回,其戒备之森严,远超寻常……”
“更奇者,城外竟连樵采、猎迹亦无,静谧得……令人心悸。”
最后四字,他语调沉凝无比,帐内空气仿佛又寒了几分。
司马懿并未答话,梁几亦未曾再言!
一时间,帐内陷入更深的沉寂。
唯闻火盆中松脂偶尔爆裂的噼啪之声。
良久,司马懿缓缓转身,那双鹰目扫过梁几,带着审度的锐利。
“梁参军,汝意如何?”
梁几躬身,语带忧思。
“属下……属下以为,太过安静,安静得反常。”
“孟达其人,反复无常,且迟疑难决!”
“何以能将新城军民调度得如此……井然有序?”
“且这坚壁清野做得太快、太绝,绝非仓促可成。”
“观其城防气象,倒像是……严阵以待,静候我军?!”
司马懿踱至帐口,望向新城方向沉沉的夜空,声音低沉如铁石相击。
“诚然,太安静了。安静得似一个布好的口袋,专候猎物闯入。”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心念电转:
是诱敌?!
是待援?!
抑或城内另有埋伏?!
这异常的静谧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杀机?!
“申仪以身入局,派申狼舍命送出的消息,言孟达反叛!……”
“吾才千里奔袭而来!”
剩下的话他并未出口,无论孟达是真反还是假反,孟达都必须反。
如此朝秦暮楚、首鼠两端之辈,留着终是心腹大患!
他本欲待陛下驾崩、新帝登基,朝局稳定后再行稳妥收拾,未料申狼来报打乱了他全盘谋划。
他不及细思,也等不及先向陛下请诏再动兵戈。
新城城坚池深,若容孟达准备周全,其必向东吴、蜀汉求援。
司马懿深知,东吴陆逊之军屯于夏口,蜀汉也必定不会作壁上观……
一旦让新城得以从容应对,则大势去矣,新城恐不复为魏土!
他脑海中闪过数种可能:若孟达已得消息,此举便是请君入瓮;若其未得消息,如此戒备又作何解?莫非城中另有高人指点?思绪及此,他眉峰锁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重重迷雾,竟让他平生罕见地生出几分难以掌控之感。
且行且观吧,司马懿眉峰深锁,心底暗叹一声!
他开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申仪今恐已凶多吉少,孟达反叛,确凿无疑!”
他几乎能想象到申仪被困新城,或是已遭不测的场景。
“不知邓贤、李辅、赵溺诸人现下如何?”
“孟达竟能缜密如斯,未露半分风声,也算得一个人物!”
梁几闻言,亦是眉头紧蹙。
千里奔袭,意在出其不意,趁孟达未及反应,里应外合,则新城旦夕可下。
然今形势迥异!
梁几沉吟片刻道。
“邓贤、李辅应无大碍,邓贤乃孟达之侄,李辅乃其心腹副将,此二人素为孟达腹心,孟达当不致疑之。”
“赵溺亦无可能,此人隐藏极深,且其乃孟达亲信,倚重非常,仓促之间,属下以为孟达断不会疑其有变。”
“至于申仪,此人屡与孟达龃龉,几如水火。若置身孟达之地思之,吾亦必先控申仪,如此则可扼守西城,使蜀汉援路畅通。”
司马懿闻言颔首,此亦他所思!
然他所虑更深!
梁几继而问道。
“都督,是待内应举火为号?”
“抑或雷霆骤发,立时攻城?”
司马懿闻言眉峰愈紧。
他微微摇首,目光落回舆图新城之上,默然不语……
利弊在心头急速权衡:立即进攻,若城中果有准备,恐损失惨重;
等待内应,虽可能贻误战机,却是更稳妥之法,即便内应失效,至少也能探明虚实。
他思绪飞转,如鹰隼盘旋。
“若此刻攻城,若中埋伏,则我大魏兵勇血染城垣,我之过也。若按兵不动,恐错失良机……待其援军至,则大势去矣!”
他眉峰锐利!
“为将者,当持重。”
这“持重”二字,是他用无数胜利换来的信条,此刻却重若千钧。
良久,方道。
“安营扎寨,务求万全,以防偷营。汝亲往督饬布置。”
梁几躬身。
“诺!”
领命而去。
司马懿目送梁几出帐,眉间忧色未散。
他在推演所有可能。
梁几领命出帐后,巡视整个房山隘口,并监督各部依令扎营。
待诸事妥当,他回帐复命。
司马懿立于临时搭建的望楼之上,远眺西北。
那里,新城轮廓在午后日光下若隐若现,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此时。
“父亲,哨探回报。”
司马师快步近前,呈上最新军情。
“新城四门紧闭,城头旌旗严整,守军甲胄鲜明,未见丝毫慌乱。”
司马懿接过绢帛,目光锐利如鹰,逐字阅看。
“坚壁清野,竟能彻底至此……”
他低声自语,花白长须在风中微动。
“孟达何时有此决断与效速?”
他心中冷哼。
“昔日在魏,孟达治军不过中平,何以如今判若两人?此非其所能为也!若非有能人辅佐,便是……”
一念及此,他脊背窜起一丝寒意,旋即又被压下!
“纵使你真有所备,吾亦要踏破此城!”
司马师在旁道。
“父亲,新城防备之严密,远超所料。是否暂缓进兵,待粮草齐备再作区处?”
司马懿不答,转身下得望楼,步入中军大帐。
帐内,牛金、胡遵等将领皆已候命。
“诸将以为如何?”
司马懿扫视众人,声调平稳无波。
牛金率先出列。
“都督,末将观新城守备,绝非仓促可成。孟达恐已预作准备,我军轻兵疾进,缺乏攻城重械,不如暂退十里,俟后续辎重抵达。”
胡遵却持异议,声音洪亮。
“都督,申仪遣死士冒死送出密信!言孟达反叛!”
“而都督当机立断,即刻整军出征,更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不由襄阳发兵,反绕道宛城,且昼夜兼程,千里奔袭,沿途亦未泄露行踪!故吾以为孟达并未察知我军奇袭。”
“孟达虽知兵事,然我等筹谋如此周密,连陛下亦未必尽知我军动向,孟达安能预知?”
“若此他犹能料及,则其非复孟达,直是姜尚再世,吴起、孙膑复生矣!纵使姜尚、吴起、孙膑亲临,亦未必能料吧?!”
他越说越激动,转向牛金,语带激愤。
“牛将军!岂能因敌军城防严整便畏缩不前?我大军奔袭千里,贵在神速!若逡巡不进,待敌援军四集,则我辈皆成瓮中之鳖矣!届时,将军可能担得起这贻误军机之罪?!”
“今观其城防,或是孟达例行整备,或是其心惧所致,彼向来怯懦,故今当是为防万一之举,非为察觉我大军压境!”
“故吾以为,须即刻合围新城,否则千里奇袭,徒成虚话!”
“事不宜迟,都督,末将请命,立时进围新城,勿失良机!”
他话音落下,帐中几名年轻将领面露激奋,重重点头,而牛金等人则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司马懿闻言,眉峰深锁。
余将则议论纷起,帐内一时人声嘈杂。
司马懿抬手,帐内顿时肃静,落针可闻。
他令人带申狼上前,问道。
“申仪尚有何言嘱汝?”
申狼见帐内诸将环列,甲胄生寒,额间冷汗涔涔而下!
他战栗言道。
“都……都督!”
“家主言:‘若其入新城,三个时辰未得安然返回,则令小人速报都督,孟达反矣!’”
司马懿鹰目灼灼,紧盯申狼,那目光似能穿透肺腑。
“汝所言尽实否?可有遗漏?”
申狼为其目光所慑,股战不止,竟不能言!
瘫软于地,一股恶臭随之弥漫开来,竟是失禁秽物流出!
司马懿见申狼如此形状,眉头愈紧,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厌恶,令人带下,知其言尽于此。
他目光扫过地上污渍,心中疑云更甚。
“申仪亦非庸才,岂会遣如此懦弱之人传递此等紧要军情?”
“此中莫非有诈?!”
“是孟达故意纵其出城,乱我心神?!”
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他从袖中取出那份申仪送出的密信,反复检视,指尖在帛书边缘摩挲。
笔迹确系申仪无疑!
他将信递与梁几,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再寻数名擅验笔迹者细辨,勘验真伪!”
梁几领命。
“诺!”
遂出帐,不多时,引数名擅辨笔迹之人入帐。
众人见此,心下暗叹,此已是第十回验看矣!都督之谨慎,几近于苛。
只得悉心验看,良久禀道:
“都督,确认无疑。”
司马懿鹰目扫过众人,那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脸。
“验看无误?”
众人心头一凛,称是。
司马懿复将信交与身侧长史。
“汝再观之?”
长史无奈,他可谓帐中最精此道者,然都督犹未确信,谨慎若斯!
他又细观一遍,良久方道:
“回都督,暗记、笔迹、切口,皆与申仪此前约定无异。”
他略一迟疑,补充道:
“只是……笔墨力道均匀,布局工整,不似仓促急就,倒像是……从容书写。”
此言一出,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帐中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片刻。
司马懿闭目沉思,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案几,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他脑海中极速推演!
良久,他喃喃自语:
“孟达竖子,外强中干,即便窥得先机,又岂是吾之敌手?!”
“在雷霆之势面前,一切终是徒劳!”
“然,不可不为之谨慎!”
“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而,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是也!”
“若如此,申狼之不堪,是否值得深究?!”
他仔细思量,摇头:此乃人之常情,不可过多妄加揣测,但求忠心为主即可……
至于如此不堪?!
他看了一眼地上已被清理却仿佛余味犹存的污秽!
此子不堪大用而已!
然其千里报信,忠心可鉴,且其此刻丑态,反倒更显真实!
那么,申仪之信笔迹,为何如此从容不迫?!
他眉头紧锁,略有迟疑,难道申仪早已觉察孟达有反叛之迹?!
他紧闭双目深思,愈觉此想有理!
从申仪敢以身入局,入新城赴孟达之约,恐其早有筹谋……
如此,务必要联络到申仪,或寻得申仪备下之后手!
他思及此处,自觉豁然!
“信为真,人已控,城已备!”
目光骤然锐利如剑!
“此局,看似孟达占尽先机!”
“然则,非也!……”
他猛然睁开双眼,一丝冷厉的笑意浮上唇角。
“孟达,汝可知……”
“汝败局已定!!!”
此论,如磐石落下,镇住了他因疑虑而微澜的心湖。
虽然,他胸中尚有诸多疑窦未解:新城过于整肃的城防、周遭异常之象……
然只要关窍一通,余者皆无足轻重!
他平生于己颇为自负,用兵之道,自忖当世罕有匹敌!
他心中傲然:
纵使诸葛亮、陆逊亲至,吾亦能窥其虚实!
亦不足为虑!
况区区一孟达乎!!!
“区区孟达,莫非自以为能胜过此二人? !”
“汝能奈我何?!”
“汝以为据守,便可高枕无忧么?!”
“妄想!!!”
“在雷霆万钧之势前,一切终是虚妄!”
他嘴角擒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孟达能窥破吾之计谋?!
算定吾敢千里奇袭?!
算定吾敢不请诏命、擅自动兵?!
则其非孟达矣!直是孙武复生!
故而,此间种种异常,实为己之多虑矣?!
然一切皆需等待!
待一切明朗,等内应信息,等敌军破绽!
此乃上策!
“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
“纵有贻误,亦好过冒进中计!”
“此刻,新城防卫稳固!……”
“万不可贸然攻城,此非万全之策!”
“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攻城之法,实为不得已矣!”
他思虑已定!
转身对梁几道:
“速遣人密联邓贤、李辅、赵溺诸人!”
“再派人联络申仪,若能联系上最佳!联系不上,再遣申狼秘密潜入新城!若进不得,可派其潜入西城!联络申仪旧部!”
“务求隐秘,从速!”
梁几郑重领命:
“诺!”
神色肃然,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