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只怕无需外敌来攻。”
“一纸调令,或一道莫须有的罪名。”
“便可让我等身首异处,家族零落。”
“我申氏数代基业,恐将毁于一旦。”
他引经据典,声音低沉而充满警示。
“昔日韩信,助汉高祖定鼎天下,功高无二。”
“然终不免未央宫之祸。”
“岂因他有谋逆之心?”
“实乃功高震主,又非丰沛元从,为帝王所忌。”
“我等今日之势,兵权不及韩信十一。”
“而魏帝更无高祖容人之量。”
“世家大族视我等如奴仆。”
“今所处之险,恐犹有过之。”
“此非侄儿危言耸听。”
“实乃我申家不得不察之隐患!”
这番话,如重锤般敲在申仪心上。
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赤裸裸地剖开。
一段不久前洛阳传来的模糊消息。
关于某位边将因跋扈之罪而被槛送京师。
家族顷刻星散。
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仿佛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头上。
申仪的眉头越皱越紧。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
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申珩见火候已到,继续剖析利害。
语气愈发恳切。
“叔父,孟达此信,言辞急切,近乎哀恳。”
“以他素日之骄矜,若非真到了存亡之际,岂肯如此放下身段?”
“他信中提及绝密事宜,非面谈不可尽言。”
“侄儿揣度,其所言之事,恐怕绝非仅仅联盟自保那般简单。”
“或许……他已寻得一条足以扭转乾坤之路。”
“或关乎东吴,或关乎蜀汉。”
他刻意顿了顿。
让申仪自行想象那生路的模样。
“或许,他已为我等这样的非丰沛元从。”
“找到了一条不必重蹈韩信覆辙的路。”
这最后一句话,仿佛不经意间。
又触动了申仪心中最隐秘的渴望。
“他邀叔父前往,或许是真心欲拉拢叔父,共谋出路。”
“毕竟,西城、新城唇齿相依,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若孟达已得强援,而我等因疑生惧,拒而不往,岂不是自断生路?”
“届时他孟达在新城站稳脚跟,手握强援,而我西城独悬于外。”
“内有洛阳猜忌之刀,外有孟达觊觎之兵,进退失据,危如累卵!”
“我申家数代基业,岂能坐以待毙?”
王都尉听到此处,忍不住插言。
“公子所言虽洞察时局,但府君安危乃根本!”
“岂能因孟达一纸空文,便以身犯险?”
“若其中有诈,岂非悔之晚矣?”
申珩看向王都尉,非但不反驳,反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都尉所言极是!叔父安危,重于泰山,岂能不慎之又慎?”
他转向申仪,拱手道,语气坚决。
“正因前路凶险难测,才更需要有人亲往探查,辨明真伪。”
“若孟达真心结盟,则是我西城一线生机,申家存续之机。”
“若其有诈,我等也需尽早洞察,方能早做应对,免陷更大被动。”
他深吸一口气,言辞恳切。
“侄儿蒙叔父养育、信重,值此家族存亡之际,岂能惜身畏难?”
“侄儿请命,陪同叔父共赴新城!”
“明面上,我等只带少数精锐,示我诚意,安孟达之心。”
“暗地里,则需王都尉在外以为强援,互为犄角!”
随即,他向王都尉详细阐述策应之策。
“王都尉,叔父与我入城后,你可密率一支忠诚可靠的精锐部曲。”
“提前潜行至新城左近险要处埋伏。”
“多遣斥候,严密监视新城动向。”
“我与叔父入城,必设法与都尉保持联络,可约定暗号。”
“若城内一切顺遂,商议有成,则以三声鹧鸪叫为号。”
“为防万一,可约定三短一长,更为隐秘。”
“若情况有异,或孟达心怀叵测,则点燃狼烟示警。”
“都尉见平安信号,则按兵不动,静待佳音。”
“若见危信号,或超过约定时限仍无任何消息,则说明情况有变。”
“都尉可立即挥军策应,或佯攻新城以作牵制,或火速回防西城,巩固根本。”
“同时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向洛阳和襄阳司马懿处呈报孟达反状,将罪责归于孟达。”
“孟达投鼠忌器,必定不敢加害叔父。”
“如此,可保我西城立于不败之地!”
申珩最后总结道,语气沉稳自信。
“如此,进,我可与叔父亲身探明孟达虚实,若其真心,则共谋生路,把握先机。”
“退,有王都尉精兵在外策应,可保叔父与我安全无虞。”
“即便事有不谐,亦能全身而退,甚至反制孟达。”
“此乃以身试局,谋定后动之策,内外呼应,方能确保叔父与申氏立于不败之地。”
“望叔父明鉴!”
申仪听着这番层层剖析、思虑周详的分析。
看着申珩主动请缨、愿同赴险地的担当。
以及那套几乎虑及所有可能的内外策应之计。
心中疑虑和恐惧渐被一种有备而行之下的机遇所取代。
方才申珩那句“不必重蹈韩信覆辙”。
犹如一道咒誓,在他心中点燃了炽热的火焰。
这番说辞老成谋国,姿态全然是为他申仪的身家性命和申氏前途着想。
一丝极淡的疑虑曾掠过心头。
此子今日之主动周全,似与平日谦退稍异。
但这念头瞬间被欣慰所吞没。
被危难时方显担当的感慨所覆盖。
他眯着眼,脑海中闪过韩信的悲剧。
权衡着申珩描绘的生路。
再想到王都尉在外接应的精兵。
以及那句“我申家数代基业”。
他心中打定主意。
退一万步讲,若事情无法收拾。
即便被孟达挟持,到时亦可先假意应承。
脱身之后,再暗中凭借此前结交的世家大族关系。
将孟达反叛之状上呈。
这反而成了保全性命、换取功勋之资。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权衡再三,觉得已是万无一失。
他终于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子玉思虑周详,老成谋国!你所言不错,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存!”
“有你随行,王都尉策应,我心安矣!”
这一刻,他甚至感到一丝欣慰。
这个侄儿,终究是申家子弟。
在家族存亡之际,是可靠的。
他随即下令。
“回复孟达,就说我申仪感其诚意,忧心时局。”
“愿携侄儿申功曹,往新城一晤,共商保境安民之策。”
“时间就定在三日后辰时。”
“王都尉,依子玉之策,你秘密调拨五百精锐。”
“由你亲自率领,提前一日分遣部众。”
“潜行至新城以西三十里处的房山隘埋伏。”
“信号依此前所定:三短一长鹧鸪叫为安,狼烟起为危!”
“若见危信号,或一日后无任何信号传出,你便依计行事!”
王都尉抱拳领命,口中称是。
然而在低下头的那一刻。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申珩那看似忧惧却挺得笔直的脊背。
又瞥见申仪脸上混合着恐惧与贪婪的决绝。
他心中那股不安非但没有消散。
反而像阴冷的寒气般缠绕得更紧。
“公子今日……为何如此决绝主动?”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往日里,这位侄公子多以沉稳辅佐之姿示人。
今日却锋芒毕露,如出鞘利剑。
这细微的变化,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异样。
然而这念头终究毫无根据。
他只能将其归咎于危难之际,人皆会有的变化。
他忍不住沉声补充。
既是职责所在,也为尽可能找出谋划的疏漏,力求万全。
“府君,公子,那房山隘至新城虽仅三十里,并非险峻山路。”
“但斥候往来、大军驰援仍需时辰。”
“若城内有变,信号传递乃至我等接应,恐有片刻迟滞。”
“这片刻之间……”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任何谋划,都怕这“万一”与“片刻”。
申珩闻言郑重点头,脸上忧色深沉,随即转为决绝。
“都尉所虑极是!正因有此风险,才更需都尉在外严阵以待。”
“震慑宵小,令孟达不敢轻举妄动。”
“况且,我与叔父亦非毫无自保之力。”
“可令申明率二十死士随行,皆选自府中最为精锐之百战锐士,以保无虞。”
“如此内外呼应,方可万无一失。”
随即他郑重抱拳。
“珩与叔父之身家性命,生死安危,就拜托都尉了!”
王都尉连忙回礼,连称“不敢”。
“必当竭尽全力以策应公子与府君。”
他努力将疑虑压回心底。
暗忖唯有自己在外多加警惕。
将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预演数遍,以备不测。
他低下头,抱拳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脊背竟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仿佛已窥见新城之内并非坦途,而是龙潭虎穴。
面对这场明知凶险、却不得不赴的危局。
他心中涌起一股深沉的无力。
尽管一切筹谋看似稳妥,申仪仍是眉头紧锁。
沉吟片刻,他吩咐亲兵。
“西城防务暂由郡长史代理,严加守备。”
略一停顿,又补充道。
“令申明率一百精锐百战死士随行。”
一切安排妥当后。
申仪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心中虽仍忐忑,却更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
他转向申珩,沉声道。
“此行,便全仗子玉机变了。”
申珩躬身一礼。
他岂能不知叔父心中所想?
然而他更清楚。
一旦进入新城。
以诸葛丞相之算无遗策、军师邓芝之能。
恐怕届时便由不得叔父了。
他面上神色肃然,郑重回应。
“侄儿必竭尽全力,护叔父周全,谋我申氏出路!”
低下头,他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锐芒。
心中默念。
更是为大汉,谋这中兴之基。
亦是为我父子,雪这屈居人下之耻。
鱼儿,已然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