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战事安排大概如此。
并且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刘禅自己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思绪稍一触及前方的军报,他的心头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沉甸甸的。
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军报粗砺的毛边,那纸张沁着秋冬交季的微凉。
却无法平息胸腔内那股莫名的悸动。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
试图深吸一口气。
却发现胸膛里那股郁结之感挥之不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
事不关己时总能轻松愉快,一旦轮到自己,哪怕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心里也难免七上八下。
因为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
或者说是落袋为安。
所以这就牵涉到一个问题。
怎么自我调节情绪。
刘禅现在是真的真实感受到。
作为一国之君,特别是那种心怀天下、担忧万民的君主,所遇到的问题何其之多。
压力何其之大。
难怪古代皇帝各方面的待遇都是最优等的。
然而四百多位皇帝当中,却还有那么多的短命鬼。
敢情是心理承受能力不行?
压力太大了?
然后心理出现问题?
接着为了缓解这种压力,沉迷于酒色。
然后就变成短命鬼了。
汉惠帝刘盈或许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可以这么说他是被吕后吓死的。
心理创伤无法弥合。
估计是看到人彘之后精神失常了。
然后在重重压力下,痛苦异常。
然后就一命呜呼了。
可悲可叹。
估计这样的例子还不少。
果然皇帝就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压力太大。
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你。
任何一丝缺点都有可能被无限放大。
特别是在忠正盈朝的时代。
被喷是常有的事情。
那个宋仁宗被喷得那么惨。
还能唾面自干。
果然这心理承受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但是若非忠正盈朝,便是奸佞满朝。
似乎很难找到一个折中点。
历史上要么忠诚正直之臣压制奸佞小人。
要么奸佞小人压制忠诚正直之人……
刘禅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而可怕的画面。
那是深藏于他穿越者记忆深处的阴影。
是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的孤绝背影。
是他自己身着“囚服”,在洛阳被世人指指点点,嘲笑着“乐不思蜀”的屈辱场景……
他猛地一甩头,将这些不祥的幻象驱散。
掌心却已是一片冷汗。
如果能再来一次。
他娘的,绝对不能穿越做皇帝。
这太累了。
简直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猪狗不如呀!
正想着呢,左右来报。
“丞相诸葛亮觐见!”
刘禅不由得苦笑出声。
然后连忙说道。
“快快有请,请相父去密殿!”
然后老侍女帮他整理衣冠。
不久,他来到密殿。
见到诸葛亮的那一刻,刘禅心头猛地一紧。
不过两三日未见,相父竟又消瘦了一圈。
原本合身的官袍如今显得空荡,尤其领口处,隐约显出了锁骨的轮廓。
腰间的衣带也比记忆中束得更紧,勒出了深深的褶皱。
诸葛亮眼窝深陷,周围笼着一片青黑。那双眼在见到刘禅时,虽仍努力焕发出往日的神采,可眼底密布的血丝与难以掩盖的疲惫,却像针一样扎进了刘禅心里。
刘禅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相父,您……又熬夜了?”
诸葛亮正要上前行礼,闻言动作一顿,身形因久坐而略显迟滞。
刘禅伸手去扶,指尖无意触到他的手腕,只觉得官袍下的臂骨格外硌人。
更瞥见那只因常年执笔、指节已微微变形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着。
刘禅连忙将他扶起,安顿他坐下。手掌隔着衣袖,仍能清晰感觉到臂骨的轮廓,心中不由一阵酸楚,连连叹道:
“唉!相父如此劳累,身子怎么吃得消啊!”
诸葛亮望着“小陛下”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一股热流直冲眼眶。
他素来沉稳克制,此刻却险些失态,急忙侧过头,借着整理衣袖的间隙,用指节迅速拭过眼角。
自古真情最动人,少年天子话语中那份真挚的关切,怎能不让他心潮翻涌?
待转回身时,他的声音里浸着一丝沙哑:
“陛下……”
一抬头,他这才真切看清皇帝的眼圈竟也泛着深重的青黑,面容中透出长期熬夜的憔悴。
一股“君王亦是不易”的酸楚与感动顿时涌上心头,竟将后面的话哽在喉间,一时难以成言。
密殿之中,一时无人说话,唯有熏香袅袅。
一君一臣,静静对望。
千言万语的关怀与慰藉,仿佛都已在这无声的静默中传递、交融。
这时,老太监躬身端来上好的茶,正要退下,刘禅却轻轻抬手,示意他将自己日常饮用的滋补汤剂取来。
老太监会意,不一会儿便捧来一碗深褐色的汤药。
随着他小心翼翼的步履,一股浓郁的药香在殿中弥漫开来,带着人参、黄芪等药材特有的甘苦气息。
“相父,”刘禅接过药碗,亲手捧到诸葛亮面前,语气中带着不容推拒的恳切,“这是朕平日饮用的补益汤剂,最能养心安神。您连日操劳,面色较前些日子又憔悴了许多……”
诸葛亮正要开口推辞,刘禅已向前一步,将药碗稳稳递入他手中。
年轻的皇帝就这般立在案前,目光殷切地望着他的相父,直到看着诸葛亮将汤药饮尽,才稍稍舒展了眉头。
“陛下……”诸葛亮饮罢,刚欲开口,刘禅却已转向老太监,郑重吩咐:“自今日起,将朕每日的这种滋补汤剂,同样为相父备上一份,按时送到丞相府。”
老太监躬身应诺!
刘禅转过身,看着诸葛亮,声音里那份强忍的哽咽让人不禁动容。
“相父为国事殚精竭虑,却太不爱惜自己了。”
年轻的皇帝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朕真怕……怕哪一日……”
他顿住话语,目光深深望进诸葛亮清癯的容颜,在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无论如何,相父必须保重。若真到了紧要关头,您却先倒下了,朕该如何自处?大汉的江山……又该托付与谁?”
殿内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唯有汤药的余味在空气中萦绕,那微苦的气息仿佛渗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诸葛亮怔怔地听着,向来沉稳的身形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要开口,却发觉喉间已被热流堵住。
下一刻,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紧接着便如断线的珠串,在他清瘦的脸颊上纵横……
良久,他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道:“陛下的心意,老臣……铭感五内。”
说罢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久久不愿起身。
刘禅急忙上前搀扶起身,在相触的瞬间,他感觉到相父身子在微微颤抖。
二人相视无言,千言万语皆化作眼中闪烁的泪光。
待他们终于平复心绪落座时,殿内的烛火正轻轻摇曳,将这对君臣的身影投在墙上,融成了一体。
一坐下,刘禅便注意到老太监已悄然端上几碟精致的糕点,又点燃了一炉熏香。
他不由得微微一笑,真是个“知心人”。
老太监显然清楚,这些如今已是刘禅在密殿商议要事时必不可少的准备。
毕竟每次朝务商议,耗时都不算短。
待一切稍定,刘禅将白毦暗卫呈上、关乎杜琼与谯周等人动向的密报,亲手递到诸葛亮手中。
诸葛亮接过,细看片刻,垂首沉吟。再抬头时,眼中已浮起一丝了然,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手中羽扇缓摇,这才徐徐开口:
“陛下,看来他们……这是投子认负了。”
刘禅颔首:“目前看来确是如此。”
他语气一转,沉声道:“然而人心难测,各为利益。杜琼、谯周等人虽已认输,但其门下势力盘根错节,各有异心,难保不会另生事端。”
“朕近日听闻,有些人正在暗中动作。他们既无杜琼的远见卓识,更缺乏那只老狐狸洞察时局的眼力。”
诸葛亮闻言微微颔首:“陛下的意思是?”
刘禅回道:
“朕所虑者,唯恐有愚妄之徒,行不智之举!”
“洞明世事本就是一种卓绝的才能,非人人可有;审时度势,更需洞察先机的眼光。因此朕所忧者,是那些自作聪明之人,他们未必经过杜琼首肯,便擅自与外界勾连,妄动生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据白毦暗卫密报,杜琼门生李淳,近日曾密会魏国降人。于密室中竟言:‘杜公老矣,畏首畏尾,欲成大事,岂能惜身?’虽其图谋未尽可知,然行踪诡秘,心迹可疑,不可不防。”
诸葛亮闻言,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羽扇轻摇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半分。
显示出他内心的警惕。
“陛下所言甚是!此风不可长。陛下想作何打算?”
刘禅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敲打敲打杜琼吧,让他尽量约束一下他的那些门生故旧!”
他喝了口茶,目光悠远。
长长叹了口气。
“相父,眼下国事繁忙,百业待兴,正是力求大治之机。朕实不愿将心力耗费于此类阴私勾当,徒为宵小之辈所累。”
诸葛亮闻言点头。
“陛下所言甚善!臣回府之后即刻安排……”
刘禅点点头。
然后拿起盘子里面的糕点对着诸葛亮说道。
“相父,吃,这个好吃,新做的,桂花糕!很香很甜!”
诸葛亮听到这话,不由得莞尔一笑。
陛下某些时候,还真是个小孩子。
“既然是陛下美意,那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拿起来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不由得眼睛一亮。
确实比以前的糕点甜许多。
真的是美味无穷!
不由得大为赞赏。
“陛下,这……这……怎么弄的?”
刘禅看着诸葛亮那如同学子般炽热的求知目光。
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其中的道理,他知道结果,却未必能讲清所有细微的原理。
他斟酌着用词,说道。
“相父,您眼前这碟糕点,乃是用‘黄泥水淋脱色法’精制而成的白糖所制,堪称一绝。”
诸葛亮皱眉问道:“陛下,何为‘黄泥水淋脱色法’?何为白糖?”
刘禅闻言,不由得有些头疼,看着相父充满求知欲的目光,他只得硬着头皮尽量解释道:
“简而言之,便是先制出红糖,再将红糖块置于特制的陶器瓦溜之中,而后从顶端缓缓淋下粘稠的黄泥水。泥水渗过糖层,能将其中的色泽与杂质吸附带走,从其底部小孔流出。如此静置数日,瓦溜上层便会析出这洁白的糖霜,此为白糖……”
诸葛亮听得认真。
眉头微蹙。
显然在脑海中推演此过程。
片刻,他眼中精光一闪。
羽扇轻拍掌心。
“陛下,此法之妙,莫非暗合‘澄水之性,以土克之’之理?犹如以矾石澄清水质,不过此乃以浊攻浊,反得其清!妙极!妙极!”
刘禅点头称是。他深知空讲难以尽意,为让相父有最直观的感受,便笑道:“口说无凭,终觉浅近。不如让候命的工匠当场演示一番,更为明了。”
诸葛亮点头……
待那黄泥水缓缓淋过瓦溜中的深褐色糖膏,浑浊的液流从底孔汩汩渗下,殿中众人皆屏息凝神。
诸葛亮轻摇的羽扇渐渐慢了下来,目光随着那渐清的液流显露出思索。
刘禅在旁解释道:“相父,此法关键,在于淋去糖蜜,留其晶核。之后须静置阴干,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方能得糖成霜。”
言罢,他命内侍将三样物件呈至诸葛亮案前:一盏浓稠的原坯红糖浆,一碟色如琥珀的粗制糖,以及一盘由先前用同法制成、色如冰雪的上品白糖。
诸葛亮俯身细观三者色泽、质地之别,而后拈起少许白糖含于口中,但觉其味清甘纯美,绝无红糖那般浊腻之感。
他眼中恍然与赞赏之色交叠,徐徐叹道:
“由浊至清,由杂至纯,色味皆蜕……陛下,观此制糖之法,恰如观人之道。其精髓不在汰换,而在去芜存菁;一如治国平天下,贵在存其精华,去其糟粕……”
刘禅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赧然。
相父真是无论何事,都能与治国之道联系起来,令他不得不服,这确实是儒家君子一以贯之的作风与典范。
他不由得悠悠叹道:“相父此言甚是!”
诸葛亮却似乎并未留意刘禅的情绪流转,他此刻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那小小的一撮白糖上,端详良久,方沉吟问道:
“陛下,请恕老臣愚钝,不知此物除观赏之外,尚有何妙用?”
妙用?
刘禅又被问住了。
说实话,他并不十分清楚。
他只知道白糖在后世也是极其重要的战略物资,可具体在三国时代,在蜀汉,能做什么?
他并未深思……
最初,他只是嫌糕点不够甜。
凭着记忆与工匠反复试验,才制出这白糖。
眼下它唯一的作用,当然是对他来说,就是让点心更甜。
但相父既问,总不能答“不知道”……
那可不符他如今的人设。
他忽然想起“曹操一盒酥”的典故,灵光一闪。
“相父可知曹操一盒酥之事?”
诸葛亮微微颔首,眉头却未舒展:“此事臣知。可这与陛下所制之白糖,有何关联?”
刘禅笑道:“曹操那酥中,正是掺入了纯度较高的糖,才格外美味。”
“陛下的意思是……”
“正是,”刘禅终于找到了话头,语气也流畅起来,“若在他那酥中,加入我们这般洁白纯净的糖,滋味岂不更胜一筹?”
他命内侍取来一盒江东的“西国石蜜”。只见那石蜜色呈黑褐,质地粗糙,块状不均。
“相父请看,此乃孙权所赠石蜜,号称价比黄金,视为珍品。可论色泽、质地、纯净度,与我们这洁白如雪、入口即化的白糖相比,何异于云泥之别?”
诸葛亮起初微怔。随即眼中光芒骤变,不再是品糖时的温和,而是顶尖战略家洞察先机时的锐利。
他倏然起身,手捏白糖,在殿中快步踱步,连羽扇也忘了摇。
“陛下……陛下!”
他蓦地驻足,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臣明白了!此物虽微,却色如初雪、质若冰晶,远非世间任何石蜜、饴糖可比。物以稀为贵,以此天霜之相,必引魏吴贵族乃至四方蛮夷争相追逐,视若天赐!”
他越说越快,思路如泉奔涌:“其利有三。”
“一可设司专营,利巨如川,充实府库,支撑北伐;”
“二可为国礼上品,结好孙权,稳我东线。”
“想象孙权案前,白糖与蜀锦相映成辉,日光下莹莹生泽,其心喜之下,对我大汉之倚重必增;”
“三可抚南中、安西羌,以糖为饵,柔化其心。”
“南中酋长得此雪糖为赏,其归附之诚,恐胜百套铁甲。”
他稍作停顿,眼中精光更盛:“更何况,此物之妙用,远不止于此。此糖洁白如雪,晶莹剔透,正合士族尚雅之风。”
“可入药引,可作贡品,可制珍馐。”
“曹魏东吴世家大族素好奢华,若见此天物,必竞相追捧。”
“届时,一斛白糖,可换千斛精铁;一匣雪糖,可抵百匹良驹。”
“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削弱敌国财力,充实我军军备。”
“再者,”他语速渐缓,字字千钧,“此糖可作赏功之资。”
“将士立功,赐以白糖,既显恩宠,又励士气。可比金银更得人心。”
“若流通西域,更可换取良马、玉石,其利无穷。”
他低头细看掌中糖粒,如观玉璧,如审兵符。“此非糖耳,实乃可动天下之势的利器啊!”
刘禅听着诸葛亮这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他原本只是隐约觉得这白糖不凡,却不想被相父剖析得如此透彻,更延伸出这般宏大的战略布局。
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猛地站起身,衣袖带倒了案几上的茶盏也浑然不觉。
“相父说得极是!”少年天子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此物之利,何止于此?朕方才还在想,既然它能让我蜀中糕点更胜一筹,那自然也能让曹魏的美酒、东吴的佳肴更添风味。天下贵族,谁不追求极致享受?我们这白糖,正是投其所好!”
他快步走到诸葛亮面前,指着那晶莹的白糖继续说道:
“相父可曾想过,若我们将白糖装入玉匣之中,以蜀锦为衬,再题上‘御制天霜’四字,其价值又何止翻倍?曹丕素好风雅,孙权追求奢华,他们见到这般珍品,岂能不动心?”
“相父,我们甚至可以在售往曹魏的白糖中,特意标注‘蜀宫御用’,让那些世家大族以食用我蜀中贡品为荣。这岂不是在无形中,压了曹魏一头?”
刘禅越说越兴奋,脸上泛起红光……
突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狡黠:
“我们还可以限量发售,每月只出百匣,让天下贵族竞相争夺。物以稀为贵,到时候,这一匣白糖,怕是能换回我蜀中将士一年的粮草!”
说到这里,刘禅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轻咳一声,稍稍收敛了神色,但眼中的光彩却丝毫未减:
“总之,此物之妙用,确实远超朕最初的想象。相父一番点拨,让朕茅塞顿开。这白糖,确实当得起‘战略重器’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