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三年春,南中腹地。
溪河奔涌,绿意葱茏。
悄然覆盖着去岁战火遗留的疮痍。
自《抚南令》颁行以来,这片土地正经历着一场深刻而有序的变革。
其新政脉络,已如生机盎然的春藤,在曾经焦灼的土地上坚韧蔓延。
味县宣恩台,已成为这场变革的中枢。
诸葛亮坐镇于此。
白日里案头文书堆积如山。
他需逐一接见往来禀报的郡县吏员、负责具体事务的将领如张嶷、王平,以及那些揣着试探与观望、逐渐前来表示归附的夷部首帅。
入夜后,烛光则常映照着他与吕凯、李恢等军政大员的身影。
就如何“因俗而治”的细微处商议至深夜。
连日操劳使他面容清癯。
宽大衣袖下的手腕更显骨节分明。
案头那碗亲卫为他备下的羹汤,常因政务断续而数次温凉。虽满面风尘倦色,但在与吕凯深入商议如何引导夷部革除旧俗、化刀兵为犁时,他眸中那沉静而锐利的光彩,却丝毫未减。
沉毅如初。
蜀汉的政令与影响,正随着道路的延伸,稳固地抵达四方。
以官道为主干,一个庞大的交通体系正在南中大地加速构建。
数以千计的民夫与表现良好的降卒,在汉军监护与工官指导下,于险峻处开山凿石,夯土垫基。
昔日狭窄的五尺道被拓宽为通衢。
新的支线更如同强健的臂膀,将味县、滇池、台登等重镇与深处僻远的夷人寨落紧密连接起来。
沿途驿站已初具规模,确保了政令传递的畅通。
更令人欣慰的是,随着道路畅通,精明的商队已开始试探性往返。
一支常年跋涉于此的老商队首领,抚摸着新修驿站平整的墙砖,对伙计感叹道:“二十年矣,此闭塞之路终得复通!听,这马铃声响得都比往日清越!”
清脆的马铃与马蹄声,为寂静了多年的山谷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这生机,并非短暂的喧嚣,而是源于一套旨在让百姓自力更生的农桑之本、渔猎之技。
正是在这套“农桑为筋骨,授人以渔”的理念下,台登城的“神农院”在李撰的主持下,变得日夜繁忙,炉火不息。
而今,院内新打造的曲辕犁、耧车、铁锄等农具已堆积如山,准备送往四乡八里。
这些关乎生计的利器,由张嶷亲自督导的宣化使、汉恩使护送至各郡县。
随行选派的,还有一批经验丰富的老农,他们走入田垄之间,“不尚空谈,但示其利”,以实实在在的收成来说话。
起初,夷民们大多持观望之心,对汉人的新技术将信将疑。其中,一位曾对汉人深怀戒意的寨老,更是连续数日暗中比对汉军屯田与自家田地的秧苗长势。
日升月落,当他眼见汉田之苗日益茁壮、穗头饱满,远胜自家往年收成时,内心的坚冰终于开始消融。
一日清晨,他踌躇地走到汉军指派的老农面前,指着那新式的曲辕犁,生硬地问道:“此物……如何用法?”
这声朴素的问询,如同打开了一道闸门。堆肥沤粪之法、因地制宜的引水之术,便以此为开端,在夷汉百姓间悄然传开。一度在战乱中荒废的田地,也由此渐渐重披绿装。
农事渐稳,文教随之而兴。于各郡县乃至部分大寨所设的蒙塾,虽屋舍简陋,却已书声盈耳。
蒋琬、费祎、董允从成都选派的学官,与本地通晓汉夷语言的贤士共执教席,从最简单的汉字与计数教起,并巧妙融入农桑常识、医药卫生之理。
一名夷人幼童放学后,用树枝在沙地上歪歪扭扭画出先生所教的“禾”字,仰头对母亲说:“阿妈,先生说,此即吾等所食之稻谷!”
母亲怔怔地看着地上陌生的字形,又望望孩子那双发亮的眼睛,下意识摸了摸他怀中那本粗纸制成的书册,眼中水光潋滟,无言却已千言。
这般浸润,比任何强制的政令更能松动世代沿袭的隔阂。
农教既立,市易随之而兴。官市之中,盐、铁、布帛等夷民紧缺之物,在宣恩台平准物价之下,自蜀中源源运至;百姓则以药材、山货、皮毛等物公平交易,往日奸商盘剥之弊,为之一清。
市集日渐喧闹,往来不绝。一名山民携多年来积攒的几张上等狐皮,竟换得足供全家半年的盐巴与数匹厚麻布。
他手抚布匹,犹难置信,终与汉人市吏相视而笑。昔日战场刀兵,此刻已化市井烟火。
而这一切的背后,来自成都中枢的支持,始终坚实而稳定。
皇帝刘禅对丞相诸葛亮所请无不照准。
大司农府在蒋琬、费祎、董允的强力督办下,粮秣、农具、药材、书籍等物资源源不断经“南征专道”运抵,效率远超往常。
更应诸葛亮所请,特意调拨了一批善于水利工程的匠人前来助役。
这一切都明确表明,朝廷对南中的经营已进入投入巨大、志在长久的阶段。
然而,在这片渐趋安宁的土地南方,银坑山一带,却依旧笼罩在一片沉重而压抑的阴影之中。
此地山势险恶,洞窟密布如迷宫。
终年瘴疠横行,毒虫出没。
成为了孟获及其残部最后的藏身之所。
主洞之内,火光摇曳不定。
映照着孟获阴沉而疲惫的面容。
他环视身旁。
他昔日麾下数万之众,旌旗蔽日。虽经挫败,而今汇聚于帐下的仍有万余士卒,其中不乏高定、雍闿的溃散旧部,以及仍愿抗汉的各地夷人寨兵。
这些人马盘踞于山险深处,依势立寨,连绵数里。虽声势犹在,却难免士气起伏,粮械不继。营中人来人往,各族装束混杂,时而传来争执之声,却也透出一股倔强未服的野气。
孟获立于主寨之中,环视麾下众头人。其族弟孟雄率先开口:“兄长,眼下人马虽众,存粮却渐吃紧。汉军扼守要道,山下输粮之路多被截断。”
一名原属雍闿部下的将领跟着说道:“不止如此。诸葛亮遣人广施盐布、传授农技,不少原本中立的寨子已开始倾向汉人。我们再要征粮,屡遭软抵硬抗。”
又有一名夷人头领忿忿插言:“他们还给娃子开蒙塾、教汉字,这是要换掉南中人的魂!”
孟获目光沉凝,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怒火。他深知,帐下这万余人马已是南中抗汉的最后火种,人心一旦涣散,则大势尽去。
他蓦地洪声喝道,声震屋瓦:“诸葛亮能以小利诱人,我却能以信念聚人!今日之困,他日必以百倍血偿!南中,永远是南中人的南中!”
豪言掷地,帐内鸦雀无声,不少头人眼中的火光被重新点燃。然而,这豪情却像一道短暂划破夜空的闪电,反而映照出孟获内心更深的阴郁。
曾几何时,他的信念比此刻更加坚不可摧。
他一度坚信银坑山的天险与瘴疠是汉军无法逾越的屏障,也曾期盼外部的援手能扭转乾坤。
可这一切期盼,终被冰冷的现实逐一击碎。雍闿覆灭,高定败亡,一个个消息如同丧钟,将他推向孤立无援的深渊。
如今,这深渊的边缘正被无声地侵蚀。一日,他终难忍受那日夜滋长的焦躁,厉声召来探子:“诸葛亮的兵马,近来有何动向?”
探子匍匐在地,颤声禀报:“禀大王,汉军主力仍在味县、滇池一带筑营修路,操练士卒,并无进山之意。只是……只是那王平率领的无当飞军,如同鬼魅般在山林边缘游荡。他们来去如风,专事偷袭,三日前我们一支外出采集的小队便遭毒手,尸身残缺,皆是被利刃所害……”
孟获眼中寒光迸射。他太清楚王平的厉害了。这种无休止的袭扰,不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困么?它像一把钝刀,正一寸寸地割裂着他最后的根基。
“还有孟琰那个叛徒!”一名亲信咬牙切齿地补充,“他领着那支‘归汉军’在山外活动,四处宣扬汉人仁政,还蛊惑人心,说大王您是受了雍闿与东吴的蛊惑。如今军中已有人动摇,昨夜又有两名士卒携械潜逃,临走前在石上刻下‘欲活命,寻孟琰’的字样。”
帐中一时陷入沉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孟琰的倒戈和宣传,动摇了军心根本。
许多士兵私下议论:当初起兵反抗,究竟为何?如今困守山中,饥寒交迫,前途茫茫,坚持的意义何在?一种无声的恐慌,如同山间的瘴气,在营寨中悄然弥漫。
孟获蓦然起身,走到寨门外,望着层峦叠嶂的山林。他自负勇力,雄踞南中多年,何曾受过如此困厄?一股暴戾的冲动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点齐人马,冲下山去与汉军决一死战。
但残存的理智将他拉回。以眼下这支饥疲之师,去冲击汉军严整的营垒,无异于自取灭亡。
深夜,他辗转难眠。走过蜷缩休息的士卒身旁时,他借着微光看到一名年轻亲兵破烂战袍下未愈的伤口,以及怀中紧抱着的空弓。
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他的喉头。自负、猜疑、对权位的留恋与对部众生存的责任,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传令下去,”他转身时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各部收紧防线,没有我的号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山。另派机敏之人,设法绕远路南下,探看那些尚未归附汉人的寨落,能否筹措到粮食。”
命令虽已下达,但他心中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银坑山这座曾被他视为天险的屏障,正在慢慢变成困住他和部众的无形牢笼。……
孟获残部被困银坑山之际,味县宣恩台内,诸葛亮正听取各方禀报。
李恢率先出列,将一卷军报呈于案前:
“丞相,王平将军送来密报。经月余清剿,银坑山外围百里之内已基本肃清。孟获所部活动范围被大幅压缩,与外界的联络几近断绝。近日所俘敌兵,皆面有饥色,士气低迷。”
张嶷随后陈报政事进展:
“各郡宣化使、汉恩使回报,依《抚南令》推行教化,新设官学已有二十七处授业,夷人子弟入学颇为踊跃。农具推广、驿道修筑与官市往来亦渐入常轨,民心日趋安定。”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甚至有几个曾与孟获关系密切的寨子头人,已暗中派人试探归附之意。”
张嶷陈报完毕,一旁身着太医官服、气质儒雅沉静的杜恕稳步出列。他作为张仲景衣钵传人、太医令兼神农院医药司司正,其汇报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与权威:
“丞相,遵照您‘防疾重于治疾’之方略,我等应对南中瘴疠,已非被动抵御,而是主动化解。下官秉承先师仲景公‘上工治未病’之遗训,结合《伤寒杂病论》所载之理,并实地勘察南中水土气候,结合掸国毒药师之医理,已拟定并推行‘防瘴三策’,成效卓着。”
杜恕言语清晰,条理分明:
“其一,避其毒瘴,择地而居。此乃根本。先师有云:‘人能应四时者,天地为之父母。’下官与工官踏遍要冲,所有营垒、驿站、屯田点,均严格择定于地势高燥、通风向阳之处,远避低洼沼泽等瘴气滋生之所,从源头上使将士百姓免受其害。”
“其二,内服汤药,固本培元。此为核心。下官以《伤寒杂病论》为依据,精选其中‘辟秽化浊、健脾燥湿’之方,优化制成‘辟瘴正气散’。”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药囊,“此散主含藿香、苍术、白芷、陈皮等,兵民每日早晚服用少许,能振奋阳气,抵御湿邪入侵。同时,亦推广饮用姜茶、佩兰汤等简易方,使防瘴之法深入日常。”
“其三,严明律令,祛除病源。此为保证。严令全军必须饮用沸水,禁食腐败之物;营中挖掘深坑处理污秽,定期撒布石灰以消毒;督促兵士勤换衣物,保持身体干爽。此虽琐碎,然‘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先师详述伤寒之传,皆因小处不慎所致,故不可不严。”
杜恕平静的脸上泛起一丝欣慰之色:“此法推行以来,我军因瘴疠患病者较去岁同期锐减十之七八,士卒皆言身体轻健,无异于北地。如今,‘辟瘴正气散’已通过神农院及宣化队,连同农具一并分发至归附寨落。夷民初时疑惧,见汉军确能安然度夏,且愿分享此保命良方,无不感佩。此举,实比刀兵更能收服人心。”
李恢适时补充道:“丞相,杜太医此法,确为神来之笔。昔日孟获等辈常恃瘴疠为天险,今我不仅不惧,反将其防治之法惠及百姓,彼之天险,已化为我之仁政。近日前来归附者日众,此策功不可没。”
诸葛亮听罢杜恕的汇报,一直轻摇的羽扇微微一顿,眸中掠过一丝极为锐利的光彩。
他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案头那份来自陇右的密报,指尖在几案上重重一叩,随即舒展。
他再看向杜恕、张嶷等人时,清癯的脸上虽倦色犹存,却焕发出一种洞穿迷雾、胜券在握的沉毅神采。
“好!杜太医令此策,功莫大焉!”诸葛亮的声音较平日略显高昂,“破此瘴疠,非仅祛一病耳,实乃断孟获一臂,破其心胆!彼所恃之天险,已失其半矣。”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银坑山区域。
“然,北疆不安,陛下忧心。南中之事,需速定根基。如今,杜太医令已为我大军扫除了最后一道天然障碍。”
他目光扫过众将,语气转为决断。
“此前,王平将军密报,孟获粮械匮乏,却仍倚仗鬼师散布谣言,妄图以瘴毒阻我,维系其军心。如今,此计已破!”
“对孟获,困局已成,当以此‘破瘴’为薪火,再添一把干柴,迫其自决。然此火之力度,需恰到好处。既要让他明白,顽抗已是死路,其最后屏障已荡然无存;亦不可逼其狗急跳墙,作困兽之斗,徒增我军伤亡。”
诸葛亮深知,孟获此人,刚猛而少谋,性狭而多疑。如今赖以生存的瘴疠之险被破解,其军心必然震动,其内心的猜疑与恐惧会急剧放大。这正是攻心的最佳时机。
然其能雄踞南中多年,亦非全然无智。
强攻银坑山,纵然能凭借优势兵力攻克,必然付出惨重代价。
且极易将那些尚在犹豫观望的夷部彻底推向对立面,为日后埋下隐患。
当以“困”为主,以“抚”为要,迫其自溃,诱其来降,方为上策。
恰在此时,一条来自成都的六百里加急密报,送达诸葛亮案头。
乃是皇帝刘禅亲笔所书。
除深切关怀南中局势、问候丞相辛劳外,更提及一桩紧要之事。
据潜伏于北方的白毦暗卫传回消息,曹魏对大汉如此迅速平定南中深感忌惮。
认为大汉一旦稳固后方,消除后顾之忧,必将倾国力北上。
魏主曹丕已密令荆州、陇右诸军加强戒备,整军经武。
并遣精干细作潜入益州,或欲伺机煽动郡县中潜在的不满势力,或欲窥探蜀军新式军械之秘与南中资源情报。
刘禅在信中殷切嘱托。
“相父南征,功莫大焉,朕与朝臣皆感佩。然北寇虎视,不可不防。”
“南中诸事,但求根基稳固,蛮夷畏服,使其不复为患即可,不必急于求成,反堕入持久泥沼,虚耗国力。”
“孟获疥癣之疾,可缓图之;收心固本,方为长久计。”
“朕在成都,必稳朝局,筹粮械,以待相父凯旋,共议北定中原之大业。”
诸葛亮阅毕,默然片刻。
将密信于烛火上缓缓焚毁。
灰烬飘落间,他起身走至悬挂的巨幅地图前。
目光从南中的层峦叠嶂缓缓北移,掠过巴山蜀水,最终凝注于曹魏占据的关中与中原之地。
他指尖轻轻划过陇右与荆州,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与紧迫。
“陇右麦熟尚需两月,荆州军备整顿亦需时日……必须在此之间,彻底解决南中。”
随即化为更坚定的光芒。
陛下年未弱冠,虑事已如此周详深远。
既见其成长,欣慰之余,更感北疆压力之迫在眉睫。
他深知,南中之局,必须尽快、彻底地底定。
方能腾出手来,集中精力应对汉室最大的、也是最终的敌人——曹魏。
“伯岐,”诸葛亮沉吟片刻,下令道。
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速意味。
“你以宣恩令之名,拟一道措辞明确的文书。”
“言明朝廷平定南中,乃为吊民伐罪,铲除雍闿等叛逆,非与南中百姓为敌。”
“今首恶已诛,不愿再多造杀孽。”
“凡孟获部下,无论头领兵卒,只要肯弃械归顺,一律既往不咎。”
“愿归田者由官府授给田地、粮种,愿从军者经甄别后可编入‘归汉军’或地方守备,与汉军同饷。”
“将此文书抄录多份,令归汉军士卒及熟悉地形的宣化使、汉恩使,设法送入银坑山各处隘口、水源地,务使孟获及其部众皆能知晓。”
“此外,”诸葛亮目光转向地图上银坑山的方向,补充了关键一招。
“可让孟琰以个人名义,修书一封予孟获。”
“信中不必直言劝降,只陈述其自归顺以来之亲身见闻:汉军纪律如何严明,不扰百姓;朝廷如何安顿其部众,分发粮种;南中各地现今民生之变化,孩童入学之景象。”
“还有,亮待他是否推心置腹,委以重任。”
“言辞务必恳切朴实,动之以族亲之情,晓之以生存之理。”
“诺!”张嶷、李恢等领命而去。
数日后,几份盖着宣恩台大印、言辞恳切的安民告示,以及孟琰那封充满族亲情谊与个人感悟的家书,便通过各种渠道。
或是被箭射入寨墙,或是被悄悄放在樵夫必经之路,或是通过某些暗中已向汉军示好的寨子头人转递。
出现在了孟获及其主要头目的面前。
银坑山主洞内,孟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他先是暴怒,将那些告示撕得粉碎。
并当众痛骂孟琰贪生怕死、无耻叛徒。
然而,当他深夜独自一人,面对洞外漆黑的山林与洞内此起彼伏的饥饿呻吟声时。
又忍不住借着微弱的火光,蹲下身,将地上那几片撕碎的家书碎片捡起,艰难地拼凑着,目光在上面反复逡巡……
信中,孟琰并未炫耀高官厚禄。
只是用平实的笔触,细细描述了他所见到的汉军如何秋毫无犯。
分发到百姓手中的粮种如何饱满。
那些夷人孩童入学时脸上纯真的笑脸。
以及诸葛亮在处理军务政务之余,对他的信任和以礼相待。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孟获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源自内心深处的踏实和平静。
这平静的描述,比任何尖锐的指责或利诱都更具冲击力。
再看看洞中那些誓死相随的部将,虽不至饥寒交迫,但连日困守的疲惫与吉凶难料的茫然,已在他们眼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尤其想到那个失踪的觅食小队和刻在岩壁上的字。
想想山外日益稳固的汉军防线和不断传回的寨落归心消息。
孟获心中那根紧绷了数月的弦,终于到了承受的极限。
他不得不开始思考更具体的问题。
“若我战死,这些誓死相随之族人将为何如?吾之妻儿老小,诸葛亮将何以处置?”
“顽抗下去,除令众人陪葬,尚有何益?”
此种对具体后果之权衡,远比抽象的“战或降”更折磨人。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坚持之“尊严”,是否仅为拉所有人同坠深渊之愚行。
这位雄踞南中多年的枭雄,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痛苦的心灵挣扎之中。
他不再轻易咆哮。
时常独自立于洞口,望着云遮雾绕的远山,一待便是数个时辰。
部下们察觉到首领的变化,洞中那股顽抗到底的意志,也随之悄然涣散。
也正在此时,那支自成都出发、规模庞大的使团,历经跋涉,终于抵达味县。
使团不仅带来了朝廷对南征将士的新一轮封赏诏书。
更携有大量的书籍、精选的良种、成批的医药。
以及蒋琬、董允等人精心选拔的数十名精通吏治、农桑、工巧的干练官员。
使团中还有一车特殊的物品。
用锦囊盛装的、取自成都武担山社稷坛的五色土。
将用于味县新设官署的奠基之礼,象征南中之地永固汉家版图。
他们的到来,象征着成都中枢对南中的治理进入了全力支持的新阶段。
诸葛亮亲自出迎。
使团旌旗鲜明,车马整肃。
与味县周边蓬勃开展的屯田、修路、兴学景象交相辉映。
象征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一位初来乍到的年轻官员,原本对“蛮荒之地”心存疑虑。
此刻亲眼见到法度井然、书声琅琅的景象,脸上不禁露出惊异与敬佩之色。
悄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挺直了腰板。
诸葛亮特意指示。
要让这些即将分赴各郡县任职的官员,好好看一看味县周边推行《抚南令》的初步成效。
让他们亲身感受这片土地正在发生的变化。
从而将“攻心为上”、“长治久安”的方略更有效地执行下去。
春风年复一年拂过南中的山野。
吹绿了草木,也吹动着银坑山中孟获那颗日益动摇的心。
一场关乎南中最终归属、也间接影响天下大势的对弈,已到了最关键的收官时刻。
是继续顽抗走向毁灭,还是顺势而归换取生机?
抉择的权柄,正不可逆转地从孟获手中滑落。
落入那由诸葛亮以仁政为经、兵威为纬,并假以时间精心编织的无形罗网之中。
而北方魏境的隐隐风雷,更让这南中的春日,平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紧迫与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