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药师去成都,这件事情显得尤为重要。
王平遴选出二十名最精悍机警的无当飞军士卒,由沉稳果决的心腹副将刘敏率领,负责押送那名被严密看管的药师以及数箱封存好的证物前往成都。
刘敏深知责任重大,选择了一条更为险僻但理论上更能避开耳目的路线——穿越“瘴气林”边缘的古老兽道。
然而,就在队伍行至一处名为“哑口”的狭窄隘口时,异变陡生!
此处两山夹峙,古木参天,藤蔓纠葛,光线晦暗,仅容车马勉强通行,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更险恶的是,地面落叶极厚,悄然掩盖了数条绊马索与浅坑,危机四伏。
两侧密林深处,毫无征兆地射出无数细小的吹箭与淬毒镖!
那吹箭多为空心细竹所制,毒镖则是精铁打就,锋尖泛着幽蓝或惨绿的光芒,显然是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破空之声细微却致命,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笼罩了队伍!
第一波吹箭“咄咄”地钉入车板、树干,甚至没入驮马的皮鞍。
队伍中霎时一片死寂,只闻几声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之声。
不少士卒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一名斥候打扮的老兵刚举弩欲射,脚下突然一紧,整个人被倒吊而起,随即被数枚毒镖钉中胸腹,当场殒命,揭示了敌人早已布下的死亡陷阱。
袭击者约十余人,皆身着与山林枯叶苔藓同调的青褐短靠,脸上用蓖麻油混合炭灰、泥土涂着遮掩面目的墨彩,动作疾如魍魉。
他们并非一拥而上,而是极有章法:
林中藏匿的弓手以吹箭毒镖远袭扰敌,另有数人如灵猿般借助垂挂的藤蔓飞速荡下,或从巨石后鬼魅般闪出,手持淬毒短刃与钩索,彼此以尖锐而几可乱真的鸟鸣声呼应。
出手毒辣,目标准确,直扑被枷锁束缚的药师以及驮着证物箱的驮马!
他们试图以烟雾分割汉军队形,再以小组突击,各个击破。
“敌袭!圆阵!护住人犯和箱子!”
刘敏反应极快,怒吼一声,声震四野。
他第一时间拔刀,“铿”的一声格开一支疾射向药师颈侧的毒镖。
那毒镖劲力沉猛,被磕飞后深深钉入一旁树干,镖头周围的树皮立刻腾起一股刺鼻的腥臭,并迅速泛起不祥的乌黑之色。
心中瞬间权衡:证物关乎大局,药师乃紧要人犯,皆不可失!
厉声补充:“丙组护箱!戊组盯死人犯!余者随我御敌!”
训练有素的无当飞军士卒虽惊不乱,闻令迅速收缩。
他们以驮马和粗大树干为掩体,三人一组,背靠背协同。
手中劲弩朝着弩箭来袭方向及闪动的人影猛烈还击,弩矢嗖嗖破空,钉入树木,逼得一些袭击者暂时隐匿。
更有数名出身南中、熟悉此种战法的士卒,如猿猴般攀上树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用他们随身携带、用于狩猎侦察的吹箭,精准而阴狠地射向林中敌弓手藏匿之处,试图进行压制与骚扰。
然而袭击者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和藤蔓快速移动,身法飘忽,汉军弩箭大多擦着衣角钉入树木。
一名死士肩胛中箭,身形只是一滞,随即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竟用短刀削断箭杆,双眼赤红地再度扑向驮马!
其状狂悍,全然不顾自身伤亡,令人生畏。
更棘手的是,对方战术刁钻无比。
其中两人迅速投出数枚龙眼大小的陶蒺藜,落地碎裂开来,瞬间腾起大股浓密且带着刺鼻草木腥臭的灰白色烟障,迅速干扰了方圆二三十步的视线。
与此同时,另几枚则泼洒出粘稠腥臭的污秽胶漆。
一名士卒闪避不及被溅上绑腿,顿时步履黏滞、行动大受阻碍;
还有一枚击中盾牌,虽未击穿,却“嗤”地腾起一股灼人眼鼻的恶烟,逼得持盾者不得不侧身避让,阵型出现了一丝松动。
“毒烟!胶瘴!蚀肤雾!掩住口鼻!”刘敏急令,心中却是一沉。
这烟雾不仅刺鼻呛喉,更能灼辣眼睛,甚至附着在裸露的皮肤上引起阵阵刺痒与灼痛。
幸得全员出发前配备了台登城军械曹最新赶制的浸药面衣,急忙蒙上后,面衣内衬触毒微微发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那呛人的毒烟竟被滤去大半。
虽视线严重受阻,几步之外难辨人影,但呼吸已畅,士卒们心中一定。
若非有此物护持,只怕此刻已非死即盲!
士卒们难免产生一阵短暂的慌乱,只能凭借听觉和同伴的呼喊判断敌我。……
但是,没过多久,防护阵型不仅迅速恢复,甚至比之前更加坚不可摧。
袭击者虽早预料到汉军必有防护,也已使出更为猛烈毒辣的手段,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辟毒器具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愈加精良。
预期中汉军应声溃乱的场面并未发生,反而那尖锐的鸟鸣指挥声戛然而止。
所有鬼魅般腾挪的身影同时一滞,动作间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惊疑。
就在这宝贵的间隙之中,无当飞军骤然发力,展现出极强的应变与近战能力。
他们以小组为单位协同作战:刀盾手在前格挡突进,弩手在后冷静策应。
一名刀盾手怒吼一声架开毒刃,盾面微斜,露出刹那空隙,身后弩手几乎同时从盾侧缝隙中一箭射出,“嗖”地一声精准钉入一名正欲掷镖的死士眼窝!
而几乎就在同一刻,更多敌兵自林影深处猛扑而出,趁势杀入阵中。
双方顿时绞作一团,刀光剑影狂乱交错,怒吼与惨嚎撕裂空气,整片林地化作生死瞬息间的血战场。
战斗短暂却极其激烈残酷。
一名死士悍不畏死,硬顶着一名汉军劈来的刀锋,肩头溅血却恍若未觉,疯狂扑到驮马旁,手中短刃寒光一闪,直劈证物箱的绳索!
身旁一名年轻的汉军士卒目眦欲裂,怒吼一声:“休想!”
一个绝不能失职的念头如电光闪过脑海,他竟不管不顾,奋不顾身地合身扑上,用自己单薄的肩胛硬生生受了对方狠厉的一刀。
喀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响起,鲜血瞬间喷溅而出。
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将一声惨叫硬生生压回喉咙,反而借着这股冲势,将手中环首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入对方胸腹直至没柄。
两人几乎同时倒地。
另一名死士如鬼魅般猱身贴近,欲扑向被两名士卒死死按在树干下的药师,手中吹管甫对准其颈项,却听得恶风骤至。
刘敏眼观六路,听声辨位,在黄绿烟雾中精准锁定其方位,反手掷出的手戟如电般疾射而来,噗地一声当即贯穿其手腕。
死士惨嚎一声,吹管落地。
烟雾稍散,刘敏瞥见另一侧两名死士正借藤蔓荡向一名中毒倒地、皮肤已开始溃烂发黑的伤员,意欲彻底了结其性命。
他暴喝一声,身形疾冲,刀光如匹练般闪过,凌空将二人斩落!
刀锋染血,更显其勇悍。
最终,所有袭击者被尽数歼灭,无一存活,可见皆是死士。
但护送小队也付出了三死五伤的惨重代价。
那名扑救证物箱的年轻飞军士卒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搜寻着,最终定格在刘敏脸上,又或是他身后的箱子,手指仍死死抓着箱角,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嘴唇翕动,微弱的声音几乎难以辨别:“箱……箱……”
那声音里浸透着无尽的急切与不甘。
随即,他头一歪,紧抓箱角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年轻的生命彻底消散,只留下一个沉重而静止的躯体。
刘敏蹲下身,铁铸般的汉子眼眶微红。
他沉默地捡起少年手边染血的环首刀,用战袍下摆缓缓擦去其上的血污,指尖在那尚存一丝温热的年轻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沙哑低声道:
“好兄弟,走好。你的刀,我会替你挥向真正的敌人。”
其余伤员或中毒镖神色发青,或刀伤深可见骨,更有甚者伤口处流出的已是黑血,发出痛苦的呻吟与呓语,简单包扎处鲜血不断渗出,更添了几分悲凉。
刘敏面色铁青,强抑怒火与悲痛,仔细检查战场。
他从一名被斩杀的袭击者尸身上撕开其衣襟,在其左臂内侧发现了一个青黑色的刺青,那图案正是一个略微简化但神韵十足的千瞳之眼。
触之仿佛有凹凸感,绝非寻常墨色所能比拟。
此外,拾起对方使用的淬毒匕首,其锻造颇为精良,刃身弧度带有鲜明的异域特征,与南中乃至蜀地常见的环首刀、直刃款式迥然不同。
刃体呈现一种深邃的暗蓝色,在晦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显然经过特殊的毒液淬炼和表面处理,隐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杏仁与腐草混合的刺鼻气味。
“果然是那些境外魑魅!绝非南中土着!”刘敏咬牙,心头寒意更甚。
他不敢耽搁,一面派人简单就地挖坑,含泪掩埋阵亡弟兄,一面为伤员紧急包扎。
空气中混杂着血腥、毒臭与泥土的气息,令人窒息。
随后他立刻重整队伍,下令以更快的速度、高度戒备的状态,继续押送任务。
与此同时,他将遇袭经过、敌人特点及新发现的纹身、武器式样(特别注明“其兵刃淬毒之法阴诡,形制诡异,不似中土常见制式”),悉数写入密报,当即派出两名伤势较轻、最为可靠的士卒,换马不换人,命其以最快速度驰报成都丞相府与陛下。
驿马疾驰,卷起一路烟尘。
不过两日功夫,这份沾着血痕与汗渍、事关重大的急报,便已送入成都城中。
几乎与此同时,丞相府与皇宫皆收到了前后相继的两份军报——
先是王平“鬼哭林”大捷、生擒药师的捷报,令诸葛亮与刘禅精神为之一振。
然而,喜悦未持续半日,刘敏发出的那份详细描述遭遇诡异死士伏击、士卒惨重伤亡并附有细节发现的密报,就如同一盆刺骨冰水,浇在了二人心头。
皇宫密殿,灯火通明,映照着君臣二人凝重的面容。
一旁,蒋琬、费祎、董允、邓芝眉宇间亦带着忧色,似乎刚禀报完什么。
“猖狂!肆无忌惮!竟敢深入我境腹地,截杀官兵!”
刘禅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墨一跳。
他年轻的脸上霎时覆了一层寒霜,紧攥的拳头压抑着微微颤抖,眼底锐利如刃的光芒几乎要迸发出来,那其中翻涌着远比愤怒更沉重的东西——
蜀汉兵微将寡,每折一兵一卒,皆是国之损失,都是扎在他心头的尖刺。
这些敌人戕害的不只是忠勇的性命,更是蜀汉苦苦维系的国本。
“前线儿郎浴血搏命,方得此重要人证物证,竟遭此厄!!!……”
他声音陡然一涩,沉沉压着剧痛。
那不是寻常的君王之怒,而是深知家底薄弱、每一个子弟兵的性命都重若千钧的切肤之痛。
“反应如此迅疾,布局周密,手段专业狠辣,确与先前数次交手如出一辙,绝非寻常部落或山匪所能为。”
诸葛亮羽扇轻摇的节奏比平日略显沉缓,目光如炬,仿佛穿透虚空,落在已知的敌手轮廓之上。
他声音沉静,却字字千钧:
“此番敌人所用兵刃、刺青样式,尤是这独特的淬毒之法,皆与我等此前所获情报一一印证。其根源,恐确与南中之外的交趾、林邑乃至掸国脱不开干系,乃某方精心训养之专业死士无疑。其主使所图非小,且决绝异常。”
蒋琬眉峰紧蹙,沉吟不语;费祎面沉似水,指尖轻叩案几;董允亦敛容屏息,神色凝重。
厅中一时寂然,唯闻窗外风声掠过庭树,气氛陡然显得格外逼人。
“相父,看来我等确实击中了彼之要害。”
刘禅冷静下来,目光锐利,“此番所得的药师以及相关证物,便是破解此番迷局的关键枢机。绝不容再有闪失!”
他略一沉吟,又道:“敌踪诡秘,能如此精确设伏,境内恐有内应。可否命李敏遣其暗卫,重点稽查近年来边境榷场中铁器、药材往来之异常记录?或可循此查出其暗中输送之路径。”
诸葛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陛下思虑周密,此策甚佳。当即以六百里加急传谕沿途关隘,令其加派精兵接应刘敏小队,确保人证物证万无一失。另,着李敏遣其暗卫,即刻动用所有可动之线人,详查此批死士之来历、入境途径,及境内可有为彼等传递消息、藏身匿迹之窝点!一经发觉,尽数剿除!”
他略作停顿,声音转冷:
“彼既行此险着,恰显其心虚畏惧。我等正需从此人口中,问出实情。”
刘禅点头,目光与诸葛亮猛地一碰,眼中锐芒大盛。
两人心知肚明:真正的致命之患,从来不在什么异域毒师,而就在这成都城内,就在这庙堂之上!
南中雍闿、高定之辈如此嚣张跋扈,孟获等徒肆无忌惮,朝中定然有人暗通消息,里应外合,兴风作浪!
甚至直接与境外势力勾结,其目的就是要将蜀汉朝堂搅成一滩浑水,最终阻挠《限荒令》等新政推行。
此用心,何等阴狠歹毒!
“传谕杜太医令,”刘禅收回目光,声音斩钉截铁,“人犯一旦押到,不必等候,立即会同医药司、格物司好手,对其人及所携诸物,衣物、随身器具乃至肤上纹样,逐一剖析查验,务求彻察其毒物之理、符记之意!”
君臣二人相顾之际,杀意与决心已交织成网。
谕令如箭离弦,自相府疾传而出。
一名背插三根赤羽的信使接过令箭,厉喝一声,冲出院门,跃上早已备好的快马,风驰电掣般冲出成都城门。
沿途驿站闻铃备鞍,换马不换人,一道烟尘长龙直指南陲险关!
正当宫中议定方略、人马奉命四出之际,丞相府门外,数名方才议事的官员正缓步走出。
光禄大夫杜琼与劝学从事谯周走在最后。
杜琼捻着花白的胡须,似若无心地低语道:
“南中局势,竟糜烂至此,牵连甚广。先前匪患难靖,已耗钱粮无数,今又添境外诡毒,致我精锐折损……唉,新政本为富民强兵,然是否操之过急,致州郡不宁,反使外敌有隙可乘?”
言下隐隐将南中之乱与新政相牵连。
谯周在一旁,声气平和却足够让邻近几位同僚听闻,微叹道:
“杜公所言,亦学生所忧。开拓南中,所费不赀。闻说为制备那防毒面罩、新式军械,神农院与台登城耗资甚巨,然观今日之势,虽有小效,究未完全抵御毒害,致使忠勇士卒伤亡……若能将此类钱粮用于增调精锐、巩固关隘边防,或更可保境安民,不致如今日这般被动?”
其言看似忧国,实则委婉将伤亡归咎于新器未竟全功,进而质疑诸般耗费是否值得。
二人对话虽未直斥朝政,却巧妙在闻者心中埋下疑虑之种。
这番话如同掷入静水之石,迅速在部分官员当中漾开涟漪。
数日之后,在一些官员私会宴聚之处,经过添改渲染、语焉不详的“陛下年少锐进,丞相求治心切,致南中生变,士卒枉死”之论渐渐传开,语态恳切,俨然全是“忧国之心”。
甚至有人私下抱怨:“方才接令,须加派人手接应南中来队,这钱粮人力,还不是又从别处挪拨?若早从杜大夫之谏,暂缓开拓,固守根本,何至于此?”
流言如湿毒苔藓,悄无声息蔓延,爬满宫垣巷陌,在私语窃窃与窥探目光间滋生。
更有人将押送队遇袭、士卒死伤之情刻意强调“诡毒难防”所致之怖栗无助,渲染一股“非战之罪”之气氛,隐然质疑当前南中措置乃至北伐大策能否真正应对此等“非常之厄”,是否果真利大于弊。
流言似暗雾弥散,不过数日,一场无声之风波,已在成都街巷官署间悄然滋生,等待着一个发难的时机。
当此情势,如何向陛下奏报南中最新局势——尤是押送途中遇袭细节,成了几位知晓内情的官员之间心照不宣的难处。
是据实奏报,凸显外患深重与新政艰难?
还是含糊其辞,免使正在推行的新政徒增阻力、授人以柄?
不同立场与派系,已开始有不同的考量与抉择。
于是,当捷报与凶讯交织、明争与暗流并起之时,另一股力量已于朝堂之下悄然萌动。
而那辆装载着秘密、死亡与希望的囚车,车身或仍残留斑驳血迹与烟熏之痕,在一路低沉轮响中,冲破晨雾暮霭,坚定不移驰向成都。
它如一个汇聚所有目光与算计的不祥之焦点,所承载的希望愈显沉重而脆弱。
真正的风暴,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