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偏室内,烛火摇曳不定,映得墙上那幅巨大的南中地图忽明忽暗,恰似那片土地上变幻莫测的局势。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与陈旧帛卷混合的沉郁气息。一旁书架堆满了竹简,卷卷叠压,恍若承载千钧之重。虽竹纸已大量使用,然旧日公文典籍浩繁,岂能一朝尽数替换?
墙角矗立一座青铜雁鱼灯,静静吞吐昏黄光晕,将诸葛亮、李恢、马忠三人的身影投于壁上,如同三座巍然峙立的沉默山峦。
他们正依据皇帝刘禅“分化瓦解,以夷制夷”的整体战略方针基调细化方案,丞相诸葛亮的剿抚结合,安抚为主,正是由这种整体战略思维出发的。
李恢的手指重点在越嶲郡与牂牁交界处,所述关于高定与雍闿为盐井争斗的最新情报,字字都带着硝烟味。
恰一阵夜风尖啸着穿堂而过,引得烛火剧烈摇曳,几乎欲灭,那墙上的地图也随之扭曲晃动,恰似南中动荡难安的河山,室内的气氛顿时绷紧到了极致。
就在这万籁俱寂、唯有灯花轻微爆响的刹那,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疾步入内。他步履极轻,训练有素,但那比平日更快的节奏和微微前倾的身体,仍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紧迫。
行至近前,他躬身将一封密封得异常严实的绢帛密函高举过顶,声音压得低而清晰,恰好能打破室内的沉寂:“丞相,陛下手书,急件。”
他头颅深垂,姿态恭敬,目光稳定地落在下方,保持着绝对的静默,那沉稳的举止与所传递消息的紧急分量形成了微妙而紧张的对比。
诸葛亮神色倏然一凛,即刻接过,指尖触碰到那尚带微温的火漆时略一停顿,仔细验看封印无误后,方才利落地展开。
信上字迹依旧沉稳从容,然其笔锋转折处却透着一丝异于往常的急切。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文书,在“血肉涂炭”、“无辜百姓”等字句上凝神驻足,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案几,发出规律而克制的轻响。
他眼中先是如潭水般的凝重,继而掠过一丝复杂的深思,最终沉淀为带着忧患的审慎。
他蓦然起身,对李、马二人道,语气沉稳却透着一丝不容迟疑的决断:“陛下洞见深刻,关乎南中民生大计。我等当即刻迎驾,恭聆圣谕。”
不过一盏茶功夫,刘禅便已驾临。
他身着玄色简便常服,发髻微松,几缕发丝垂落额角,眉宇间带着一丝熬夜积存的倦色,但更深的是穿透重重迷雾后的清明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的步伐沉稳而迅捷,衣袂生风而入,目光如电般扫过那幅巨大的地图。入内之时,诸葛亮与李、马二人早已依礼躬身相迎,他略一抬手示以免礼,随即开口,声音清朗沉静,却透着斩钉截铁的力度:
“相父,李卿,马卿。方才朕于宫中思及南中之事,于我朝‘分化瓦解’之策外,另有一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行至地图前,手指果断地划过那些密集的部落标记,指尖所及,仿佛激起金石清响:“以往我朝对南中推行羁縻之策,多施恩于酋首头人。金银盐铁,乃至官爵厚禄,皆集于其一身。”
他话音稍顿,语气转沉:“然其麾下万千夷民百姓,终日劳作,所得实惠究竟几何?可曾饱腹?可曾御寒?可曾免于疫病之苦?”
言及此处,他蓦然转身,目光如炬,直射三位重臣,声调沉凝,字字铿锵:“若底层夷民生活困苦,饥寒交迫,则头人纵得我朝厚利,其统治根基亦如沙上筑塔,顷刻可倾。内乱频生,实乃必然之势!”
他声音陡然一提,继续说道:“更者,朝廷恩泽未能普惠于民,雍闿等辈恶言煽动‘汉人夺利’之谣,方能蛊惑人心,掀起滔天巨浪!此实为我朝当前策略之致命疏漏!若视而不见,纵能一时平定,亦必遗祸无穷!”
事实上,刘禅对此早有洞察。张嶷驻守南中多年,前次奏对之时便曾直言,南中百姓困苦不堪,甚者犹如猪狗,实与奴隶无异,境遇较之汉民更为凄惨。
尤其张嶷攻占台登铁矿后所上奏报,其中所描述矿奴之惨状——瘦骨嶙峋、衣不蔽体之众,令人不忍直视。
南中百姓苦雍闿、高定等豪酋久矣,之所以未群起反抗,实因力有未逮,加之与汉人言语不通,故难得出路……
诸葛亮眼中顿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激赏之色,抚掌慨然叹道:“陛下所虑,直指根本!真乃洞若观火,一针见血。臣等拘于旧策,竟未能思及此层!不知陛下可有良策弥补此阙?臣等谨聆圣谕!”
刘禅神色决然,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朕以为,此次平乱,必当刚柔并济,双管齐下,两手皆需强硬!对待头人,依原策而行,该拉拢则拉拢,该离间则离间,该威慑则施以雷霆手段。此乃‘刚’的一面,为平定乱局之基石,绝不可失。”
他略作停顿,目光更加深邃,续道:“然同时,必须辅以一策,如春雨润物,直指民心!此乃‘柔’的一面,更是彻底瓦解叛乱、实现长治久安之关键!”
“陛下之意是?究竟如何施为?”李恢身体猛地前倾,几乎按捺不住,急切地追问,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困惑与强烈到极致的好奇。
“派医者,派农者!直入寨落,普惠于民!”刘禅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炬,仿佛能燃尽一切阴霾,“然非盲目而入。朕思及昔年汉中张鲁所行五斗米教义,其‘设义舍’、‘以医传道’之法,于聚拢民心颇有奇效。”
“我可取其‘互助普惠’之形,而去其宗教之核,化为王道教化——不必令其诵经习道,但可仿其‘义舍’之制,于紧要处设‘汉恩堂’,堂中常备清水、粥食、药膏,任贫苦夷人自取;医者巡诊,不取分文,但言此乃‘大汉天子之仁’,而非某教某神之功。”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台登一带:“此地现已被我收复,铁矿稳固,正可作此策之根基!”
“昔张嶷将军奏报,备言矿奴之苦,字字惊心。今我军既克台登,首恶高炀(高定之表弟)及其党羽皆已就擒,此乃天意使然。正可将其罪行公之于众,明正典刑,大张挞伐。如此一来,台登一地便可从高定、雍闿暴政之象征,彻底转变为彰显朝廷恩德与法度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