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朕现如今……作为帝王怎么能如此狭隘呢?”刘禅心里这么想着。
他不由得叹道:“有时候,人心里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一旦形成固有的印象,几乎是很难改变的。”
“而作为帝王,这样轻易地对某些人形成看法、固守成见,这是不妥当的,甚至是很要命的。”
“这样会逐步失掉发现人才的机会,更不要说挖掘人才了。长此以往,人才就会慢慢离你而去。”
想着想着,他突然有些后怕,心里说道:“以后一定要改变这种想法,绝对不能如此……”
“所以说,人的看法,不论再怎么公平公正、一心秉正,都难免会有偏颇!”
刘禅想到这里,不由得看向相父。
他觉得,即便是相父这样的人,心中对人的看法,也不免……难免偏颇吧?
他不敢肯定,但从相父事事躬亲来看,刘禅觉得恐怕是如此。
当然,这只是自己的猜测——毕竟他不是相父肚子里的蛔虫,不可能知晓相父的全部想法。
然而,仍可以从一些事情上瞥见端倪,从细微之处窥见真相的一角。
相父的感知向来敏锐……刘禅觉得自己不过多看了他短短一两秒,相父便回望过来,问道:“陛下,可有吩咐?”
刘禅听到这话有些窘迫,身子微微一僵,心里发虚,有种小孩子做坏事被大人抓个正着的感觉——既有些微惧怕,又带着强烈的窘迫。
他的脸瞬间发烫,总不能说“自己在猜测你的想法”吧?于是他脑子急速运转,竭力避免因心虚而支支吾吾地出糗。
恰在此时,殿内的铃铛响了。
刘禅心中长长松了口气,伸手拉了一下绳子。
密殿的门应声而开,露出老太监佝偻的身影。
他怀里抱着一篓子炭,先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向刘禅行礼,又朝相父拱了拱手。相父也向老太监点头致意。
老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到炭盆前,小心翼翼地添着炭,又用漆成黑色竹管子轻轻吹了吹。
黑黢黢的炭块很快燃起青色的火焰。
刘禅望着老太监迟缓却稳健的动作,突然若有所思。
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他盯着老太监的身影出神。
这时老太监已换好炭,正慢慢直起身子——即便直起身来,上半身仍微微前倾,像一张半开的弓,始终保持着躬身的姿态。
刘禅竭力思索,猛然间想起什么,脑海中闪过两个字:“招了”。
“对,是招了!”他差点脱口而出,最后关头才紧紧闭上嘴巴。
难怪方才老太监偶尔瞥来的眼神那般古怪,神态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来真有事禀报,都怪自己与相父谈得太入神,竟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刘禅起先还以为是错觉,现在才明白:确实有事,而且是件要事。
老太监一手挎着已经空了的竹篓,一手拉开殿门。
他的手臂粗壮,肌肉隆起,遒然有力。
正要出去时,转身的瞬间,刘禅又看到了他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你可是有事要禀?”刘禅叫住了他。
这话让老太监身子一震。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刘禅,又迅速瞥了一眼相父。
刘禅会意,温声道:“无妨,你且进来说话。”
老太监走出半个身子,又折回密殿。
刘禅这才察觉他身上带着的寒意,心里不禁有些不忍。
是啊,寒冬腊月,一把老骨头,何必如此呢?就这么一直在外头守着?就这么挨着冻?但这话不能说出口——相父还在呢。
不知为何,相父对太监总是若即若离,不远不近。
刘禅见过好几次相父进宫遇见老太监,都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几乎不曾交谈。
所以这话绝不能当着相父的面说。
况且,说了也无用。
刘禅曾或明或暗地跟老太监提过这事,但除非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否则老太监断不会听从。
他们似乎有种自己难以理解的执拗,刘禅想:这大概就是权力带来的生存焦虑吧。
老太监进来后,将竹篓放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
刘禅视线飞速扫过相父的脸庞,发现相父此刻正襟危坐,神情一丝不苟,面色异常严肃,似乎对他突然叫住老太监的举动感到些许不解。
刘禅心下了然。相父向来不太插手宫廷内务,与内廷之人界限分明。
原来历史上的黄浩之事就是明证。
正因如此,就连之前那两个逆贼下毒的事,刘禅都未曾——或者说,还未来得及寻个恰当的时机告知相父。
他想着相父日理万机,这等小事自己处理便是。
此刻相父的疑惑,他自然能够理解。
但此刻他为何要叫住老太监?
刘禅心中自有计较——他不仅要借此机会将此事告知相父,更因敏锐地察觉到,此事已非单纯的内廷之事,而是牵连甚广、关乎国家的大事……
再说他是皇帝,皇帝的任何事情,其实都是国家大事。
更何况关乎自己性命、关乎谋逆之事。
这已不再是独断专行的时候了,需要相父的智慧相助。这时他从与相父的谈话中,从相父给他讲的西汉历朝历代的皇帝时政得失与言行举止中,那些关于善听、愿听、多听的感悟......
其实他本也无意隐瞒,更相信以相父之能,对此事必已知晓一二,只是未必清楚其中详情罢了。
刘禅对相父微微一笑,随即转向老太监问道:“招得如何了?”
老太监似乎有些迟疑,更有些慌张,他的眼睛的余光不时扫向相父。
刘禅明白他的小心思,大概内廷的事情,他不太愿意让相父插手。
刘禅心中暗叹,这宫中处处皆是明争暗斗。
在他看来,这些算计既无必要又徒劳无益,但转念一想,这般相互制衡的局面反倒对自己有利——毕竟不是人人都如相父这般光明磊落,持正修身。
若内廷与外朝勾结,自己这个皇帝岂不形同虚设?
这么一想,他不禁浑身有些冒汗,脊背有些发凉,若真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无妨。”
刘禅稳住心神,展颜一笑,“你但说无妨,朕自有主张。”
既得圣谕,老太监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迟疑着从那干瘪的唇间挤出几个字来——因掉了许多牙齿,他的嘴唇显得格外干瘪……
声音却是异于往常的尖锐沙哑:“回陛下,招是招了,不过......”
“不过什么?”
刘禅一听到这尖锐沙哑的声音,就不由得皱眉,怪异的看了老太监一眼,最后听到老太监嘴里的那个“不过”,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登时大感不妙,立刻追问道。
“招出来的幕后之人……已经死了。”老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什么?你再说一遍,大点声,朕听不见!”
老太监只得提高声音,颤声道:“回陛下,那两个逆贼招出来的人,已经......已经......老奴带人找到时,已然气绝了。”
“什么?!”刘禅只觉气血上涌,额角青筋暴突。
“回陛下,确实……已经死了……”老太监说到“死了”两字时,他的声音忽又低了下去。
刘禅耳中“已经死了”四字炸响,如遭雷殛,他本能地感觉到事情远远超出了自己原本的设想,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一种无力感、一种虚弱感油然而生。
他原本以为自己至少在这宫廷内廷之中,自信已经掌控了一切,却没想到现实给他来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生疼。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悄无声息地死了?
“死了?”
他嘴巴里不断地喃喃念叨着这两个字......
突然一掌拍在案几上,心中那股无名怒火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腾地站起,双目赤红地死盯着老太监:“死了?!”
“死了?!”
“死了?!”
他突然有些语无伦次,声色俱厉的叫嚷道:“你再说一遍?!”
老太监浑身剧颤,整个人几乎伏在了青石地上:“回陛下……千真万确……已经……”
“说清楚!”刘禅的声音冷得渗人。
老太监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发抖:“老奴带人赶到时,那人已死了多时……”
“废物!”刘禅一脚踹翻案几,“废物!废物!废物!”
老太监以头抢地:“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废物!废物!废物!”刘禅死死盯住老太监,“就这么死了?……这么点事都办不好?”他罕见地如此失态,
他心中萦绕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恐惧,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还死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他突然觉得就算是自己作为皇帝,原来也是如此的虚弱无力!
当真是手眼通天,当真是胆大妄为!
他心中不由得冰寒一片,冷笑无比。
在这般重重防范之下,在这般严密清洗之后,竟还能如此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到,还能如此地诡异地渗透进来……当真是好手段,也是好气魄。
他感觉浑身不自觉地发抖,脸色煞白,浑身的冰寒气息犹如万年冰窟。
此刻的他再不是那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原本以为这都是小事,他自信自己的手段,却不曾想……
“任何结果他都能接受,”他心里对自己说,“唯独不能接受这般莫名其妙又悄无声息的死亡。”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面临着巨大威胁,这难道是在向他挑衅吗?
他嘴里不断的低声的喃喃着,“真是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
这时,相父低沉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陛下,何事如此愤怒?如此惊惶?”
刘禅猛然回神,回头看时,这才发现相父不知何时已离席而立,此刻正在自己身侧,相距不过两个身位。
刘禅深深地看着相父——相父此刻仍保持着躬身拱手的臣子之礼,但那向来稳如泰山的身形却隐隐发僵,眉头深锁,眼中忧色如浓墨般化不开,连呼吸都比平日急促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