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学听到娘的这话,心里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么急?回门不是该在婚后第三日吗? 他突然想起来,对了,自己在家待不了几天,最迟后天就必须走。
他的目光从娘担忧的脸上,移到爹紧抿的嘴角,最后落在媳妇微微颤抖的指尖上,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酸楚猛地堵住了他的喉咙。
媳妇听到娘的话,头垂得更低了,张兴学清晰地感受到靠着自己的身子细微却无法抑制地发抖,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想将那点颤抖按进自己怀里。
他强迫自己朝娘挤出个笑,声音却有些发干:“好的!” 顿了顿,他试图用更轻松的语气,却带出了更重的承诺:“明天我还能在家待一天……以后等我有出息了,定把你们接到成都去一起住!”
话一出口就觉得虚妄,立刻改口,试图用孩子气的雄心掩盖离别的沉重:“等我以后做了将军,有了高头大马,回来看你们就方便了!一天就能跑个来回!”
爹娘和媳妇的神情随着他的话语而起落,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拴在他的语调上,被他笨拙的许诺拉扯着。张兴学只觉得心里那片酸楚迅速蔓延开来,刺得眼眶发涩。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凶狠的“出人头地”的念头,像野火一样在他胸腔里烧起来。
他想到了哥哥——哥哥此刻定然骑着战马,挥刀破敌,何等威风! 他渴望那股威风,渴望那份功业,几乎要脱口而出,可目光触及爹娘花白的鬓角,看到媳妇强忍惊惶却努力维持平静的侧脸,那滚烫的话瞬间冻结在舌尖,只能被死死摁回心底,烫得生疼。
他暗暗发誓:等天下太平!一定回来!好好孝敬二老,疼惜媳妇儿!
他伸手接过娘递来的那包东西,入手猛地一沉,分量远超预期。粗糙的麻纸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究竟。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没问。
这时,爹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手里竟也托着一个小包裹,比娘给的小巧许多。
爹递过来,张兴学发现同样是用麻纸包裹,心头不由升起一丝疑惑,抬眼望向爹。
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不同寻常的谨慎:“路上碰上个‘怪人’,指名道姓,让把这个给你。”
张兴学瞳孔微缩,“怪人?”娘和媳妇的视线也瞬间聚焦过来,紧紧钉在那个小包裹上,空气里弥漫开惊疑不定的气息。
爹被三双眼睛盯着,有些不自在,粗糙的手抓了抓腮帮,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是刀刻,“我也摸不清来路,只说你打开便知。别的,一字不许多问,一字不许外传。”
张兴学的心跳陡然加快。他将娘给的沉甸甸的包裹塞进媳妇手里,触手一片冰凉。
他自己则极其小心地捻开小包裹的一角,只一眼,呼吸几乎停滞——里面竟是一张折好的纸条,和下面积压的、泛着冷光的银钱!
“进屋!” 张兴学声音骤紧,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这东西,绝非凡常!
四人疾步转入昏暗的里屋,气息都屏住了。张兴学先将银钱塞给娘,指尖冰凉。随即迅速点燃桌上一盏小油灯,就着那跳跃不安的火苗,展平纸条。
昏黄的灯光下,一行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祝神农卫张兴学新婚愉快!”落款——“神农卫王兴初”。
是王兴初的笔迹!绝不会错!那个在学宫里与他抵足而眠、纵论天下、体魄如虎、目光如炬的同窗挚友!
他失踪了那么久,原来是秘密潜回了故乡?还摸清了自己家的底细?这绝非简单的贺礼!
一个更惊人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他:神农卫直属皇帝!这指令,莫非直接来自深宫,来自那位圣明的陛下?! 一股战栗般的激动和沉重的机密感瞬间攫住了他。
这意味着,他不能去见王兴初,王兴初也不能来见他。从此陌路,秘而不宣!
他猛地吸了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转向紧张注视他的家人,尽量让声音平稳:“没事,一个在成都认识的朋友,给我的新婚贺礼。”
但他藏纸条、又觉不妥的动作,以及眼神里未褪的惊澜,岂能瞒过至亲?
眼看家人脸上的疑虑非但未消,反而愈加深重,忧惧几乎溢于言表。张兴学把心一横,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这事儿……牵扯到上面,与皇帝陛下有关。”
“圣意难测,天威难测!” 他目光如炬,逐一扫过爹、娘、媳妇瞬间苍白震惊的脸,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头巨震:
“我们必须守口如瓶!今日之事,绝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这很可能关系到陛下的大谋划!”
他喉结滚动,加重了语气:“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来打听是否见过这么个人,你们必须一口咬死‘不知道’!唯有不知,方能平安!”
他看见爹娘的身形晃了晃,媳妇的手死死攥住了衣角,屋内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张兴学猛然惊觉自己话太重了,恨不得咬掉舌头!他总是这样,藏不住事,拿捏不住轻重!
他慌忙想找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真没事!我们就当从没这人,没这回事!”
娘和媳妇嘴唇翕动,说不出话。爹猛地喘了一口粗气,昏黄的眼窝里爆出灼人的光,死死钉住他,声音干涩得吓人:
“小五!你跟爹娘说实话!你没在外头……做下什么杀头掉脑袋的坏事吧?!”
张兴学如遭雷击,这才彻底明白家人恐惧的根源。
他猛地抬手,指天誓日,觉得不够,又噗通一声跪下指着祖宗牌位:“爹!娘!媳妇!我张兴学对天发誓!对祖宗发誓!绝未做任何作奸犯科、有辱门楣之事!若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爹娘和媳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重誓骇得魂飞魄散,待回过神来,三人几乎同时腿一软。
张兴学猛地跳起,一把搀住爹娘,媳妇也踉跄着扑过来扶住婆婆,指尖冰冷。
爹缓过一口气,狠狠瞪着他,眼圈却红了:“你个混账东西!话都说不明白!吓死你老子娘了!”
他喘着粗气,“只要你没事,天王老子的事也跟咱家没关系!你既交代了,我们烂在肚子里便是!” 他转向娘和媳妇,“听见没?一个字都不许漏!”
娘和媳妇拼命点头,脸都白了。娘回过神来,气得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张兴学疼得咧了下嘴。娘又吓坏了,赶紧伸手去揉,声音带了哭腔:“活该!谁让你这个臭小子这般吓唬我们!”
媳妇也红着眼,在他腰间软肉上狠狠掐了一把,满是后怕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