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感觉一切都是假的,那么至少你当时的处境就是真的。
人做的任何决定,其实都是自我催眠的过程!
“申时三刻”——这个对张喜来说神圣得近乎癫狂的时刻——随着太阳无情的偏移、光阴冷酷的流逝以及温度细微却确凿的变化,正不可抗拒地逼近。
此刻他重重磕头祷告时流下的满脸鲜血已渐渐干涸成黑褐色的痂,额头上鼓着的那个大包,青紫油亮,如同一个畸变的第三只眼,昭示着他的痴妄。
他的神情在金色阳光下显得肃穆、庄严而神圣,却也透着一股子令人不安的疯魔。
周围密密匝匝围着的圈子,起初还吵吵嚷嚷、喧喧闹闹,此刻却死寂得只剩下一片沉重的呼吸与心跳的闷响,仿佛一口巨大的棺材正在合拢。
唯有某个自告奋勇者每隔一段时间报时的喊声,才能像锥子一样刺破这凝滞凝固、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
“申时一刻!”
众人的眼睛、鼻子、口、四肢、五脏六腑乃至魂魄,都随着这一声嘶喊而剧烈颤动!
张喜仿若一尊浸透着血污的雕塑,纹丝不动。
世界仿佛陪着他一同腐朽、沉沦,周遭弥漫着人群身上不同汗臭味、焦躁味、穷苦味混杂的浓浊气息——
每个人的体臭不尽相同,此刻却奇妙地、绝望地和谐统一,宛如一曲堕落肮脏的交响乐,在末日般的氛围中彼此呼应、共鸣!
“申时二刻!”
这嘶哑得破锣般的嗓音,此刻却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判官催命的符令,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牵动着每一根濒临崩断的神经。
他们齐刷刷地、贪婪地、恐惧地盯着地上盘坐不动的张喜——他仍未睁眼,面部肌肉、鼻子,甚至睫毛都未颤动分毫!仿佛灵魂早已出窍,去往另一个维度与神明交易!
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近乎凝固!
终于,那决定生死、界定虚无与存在的神圣时刻,降临。
报时的声音如同丧钟,再度敲响:
“申时三刻!”
话音未落,张喜仿佛真被神明附体,或者说被恶鬼夺舍,福至心灵般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已如一头压抑到极致、彻底疯狂的饿狼般从地上一骨碌弹起,身形迅捷得带起了风声,整个人似一发炮弹,似发狂的洪荒巨兽,轰然撞入人群!
人群还完全沉浸在寂静的期待中,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摧枯拉朽般撞倒了一大片,登时响起一片纷乱嘈杂、惊恐交加的叫骂声、诅咒声、骨骼碰撞声……
张喜不管不顾,状若疯魔地横冲直撞,凭借着一股豁出性命的狠厉,硬生生撞开了一条人肉通道!
待众人惊魂甫定,恢复秩序,回过神来,他却已如一座血与罪铸就的山岳,稳当而恐怖地矗立在赌桌之前!
转眼间他便被乱成一锅沸粥的人群再次包围,不过众人或许是被他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了极致虔诚与极致疯狂的神秘而威严、甚至恐怖如厉鬼的气息所慑,下意识地给他留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真空地带,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赌场的庄家似乎被张喜这破釜沉舟、不死不休的气势彻底震住,竟手软脚麻,慌里慌张起来!
很快换了另外一个人——这也是赌场里数一数二、经验老道的好手——来摇骰子。
此番不同以往,张喜赤红着双眼,像检查祭器般仔细检查了一切用具,用牙齿狠狠咬,用舌头神经质地舔,确认没发现任何异常!
这位好手早已接受张盈的授意,这次不作假,就赌命,赌运气。
这不过是张家那位无聊至极、内心空洞的大少爷——未来权势熏天、视众生为刍狗的张家家主——一时兴起的一场残酷游戏,只为刺痛他那颗早已麻木不仁的心脏,让它稍稍跳动一下。
这乐趣确实妙不可言,残忍得妙不可言,因为他深信张喜这条鱼儿,纵然拼命挣扎,也绝对逃不出他这如来佛的掌心。
此刻,对张喜妻子那点淫邪念头似乎也淡了许多,还有什么比亲手操控、玩弄他人命运,更能带来那种战栗、新奇与至高无上的满足呢?
场中安静得近乎凝滞,空气粘稠得如同蜜糖,却散发着绝望的酸味。
无人敢出声,连呼吸都压得极低,生怕若张喜输了,自己会成为他崩溃时第一个迁怒撕碎的对象。
张盈给了这场赌局最奢华也最讽刺的排场:鎏金错银的骰盅,盅身盘踞着繁复扭曲的龙凤纹饰,仿佛在嘲笑着世人的挣扎;金镶玉嵌的象牙骰子,雕工精细到令人咋舌,每一面都映照着参与者死灰般的面孔。
可没人在乎这些器具多么贵重可笑。
所有人的眼睛、心神、乃至全身沸腾又冰冷的血液,都死死粘附在那只摇骰子的手上,随着它不住颤动!
张喜在所有人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珠子注视下,再次闭目凝神,尔后双眼猛然睁开,精光乍现,浑浊与清明交替,仿佛真的接收到了来自虚无的神明旨意。
他坚定地、毫不迟疑地、用那双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筹码却偏偏又稳如磐石的手,押了“小”!
那双手一反常态地花哨摇晃,一阵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的摇动后,骰盅如同命运之锤,重重墩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敲在每个人心上。
所有人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卷席筒粗细的骰盅烧穿,屏息凝神,时间在此刻停止!
那人没有耍任何手段作假,他听从了张盈的命令——就赌命。
他就是在乱摇,但凭借纵横赌场三十年的深厚功底,骰子落定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张喜输了!输得干干净净!
所有人急不可耐,却又不得不忍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粗重呼吸声,目光却死死钉在张喜脸上,期待又恐惧地等待他的反应。
张喜闭目凝神,片刻后睁眼,眸中霎时变得一片澄澈通灵,继而涌起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恐慌!
“开!”
盅盖被缓缓揭开,那速度折磨着所有人。三枚骰子上的点数赫然显现,如同三道命运的判决——一个三,一个五,一个四。
那鲜红刺目的点数,像烧红的烙铁,明晃晃地、狠狠地烫进了张喜的瞳孔深处。
张盈在一个隐蔽的、居高临下的角落看着这点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扭曲的笑意,几乎要仰天长啸,心中畅快得意无比,看来老天爷终究是站在他这边的,他就知道自己是继承家主之位的天命之人!这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如此醉人!
而另一边,张喜不敢置信地使劲揉搓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要把这对招子从眼眶里硬生生抠出来,好证明眼前只是幻觉。
他不相信自己看到的,觉得一定是眼睛背叛了他。他仿佛瞬间聋了,瞎了,哑了,听不到一切声音,感受不到一切事物,只有额头上那冷腻的汗珠和体内奔涌的绝望。
头上豆大的汗珠如暴雨般滚落,与额上干涸的血痂混在一起。
他只是机械地、癫狂地颤抖着数着点数,一遍两遍三遍……十五遍,结果冰冷如铁,丝毫未变。
所有人都屏息着,没敢打搅他这最后的仪式。他数着数着,全身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渐渐抖成了狂风中的枯叶,抖散了灵魂,抖碎了脊梁。
裤裆里突然湿热一片,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一片刺鼻腥臊的尿骚味猛地爆发出来,在场中弥漫,像是他积郁已久、最终崩溃的灵魂散发出的浓烈恶臭。
然后他眼珠向上一翻,瞳孔里最后一点光熄灭,眼前彻底一黑,直挺挺地、像一根被伐倒的朽木,向后轰然倒去……
张喜或许在黑暗降临前的那一瞬,有过后悔,有过忏悔,甚至闪过了一丝微弱的、源自遥远过去的悔过念头,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比流星更短暂,比羽毛更轻盈。
转瞬即逝后,他便变本加厉地用更癫狂、更绝对的执念把这份悔意狠狠践踏,深埋至他自己也再难触及的灵魂废墟最底层。
只有这样,他才能有勇气披着这副已然开始从内部溃烂的皮囊苟延残喘下去——否则,直面内心那无尽深渊般的恐惧与罪恶,只会让他立刻彻底崩溃,甚至不得不自我了断。
但他必然是怕死的,他绝没有自我了断的那一点点勇气。
所以,某种意义上,在骰子点数定格的那一刻,那个名叫张喜的人就已经死了。
如今占据这具行尸走肉般躯壳的,不过是个名叫‘张二瘤子’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地痞无赖。
既然良心已死,索性破罐破摔——从坠入深渊到主动拥抱深渊,其实用不了多少路程!一步之遥而已!
人一旦自己主动撕掉了脸皮,并且从心底接受了这种没脸没皮的活法,便必定会摆出这副看透世事、浑不吝的滚刀肉模样。
然后,他就真这么没皮没脸地活了下来。
他就这么没皮没脸地活了下来,像一滩烂泥,滑入了更深的、更肮脏的泥淖。
在这世道的烂泥坑里,他越陷越深,甘之如饴。那些该活的,不该活的,横竖都和他没了干系,他的心肠硬了,冷了,臭了。
他的最后一注押下去……一切都没了,连结发妻子也曾被他亲手推上了赌桌,作为筹码。
可他偏偏还活着。
既然老天不收,死不了,那就索性活得更无耻些、更下贱些、更肆意些——
就这样,他顶着额头上那个因疯狂磕头求神而未消反长、丑陋不堪、仿佛标记着他全部罪孽的大瘤子,成了整日游荡、毫无底线、让人闻风丧胆又鄙弃唾骂的“张二瘤子”。
张喜彻底死了,从里到外,连最后一点灰烬都被风吹散。只剩下这个硕大的瘤子,和这个令人作呕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