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王平的身影,但随即如坠冰窖般暗自摇头——
这些时日的悉心调教,已让这员小将渐露将星之姿,那份锐气与忠忱,恰似自己亲手淬炼的宝剑!
若出使途中遭遇不测......这个念头方起,一阵绞痛便狠狠攥住心窍——岂不枉费心血?更似折肱断股!
更何况王平身上军旅痕迹太重,几乎刻在骨子里,稍加留意便会露了马脚。
不行,绝不能冒险!
正焦灼间,陈震(陈到之子)前来觐见。
但见这少年身形魁伟如松,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冷峻之气,行礼时也仅硬邦邦地吐出简短的“参见陛下”四字,再无赘言,仿佛多一字都是多余。
刘禅心头骤然一紧,恍若夜行时瞥见幽光一闪!
——这般近乎枯木的沉默寡言,加上刻意收敛、不露分毫的行伍气息,简直天授之才!当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难怪......先前在储将营时自己竟未察觉,此人静默如深潭止水,隐没似檐下青苔。好一个天生的暗夜行者!
接下来的对话堪称惜字如金的冰冷典范:
“年岁几何?”
“十八。”声音平直,毫无起伏。
“可曾读书?”
“读过。”依旧简洁。
“可曾习武?”
“习过。”惜字如金。
刘禅胸中那股积压已久的好奇终是按捺不住,故意揶揄道:
“依卿之见,朕可是那只会啼哭的庸主?”语气里掺着几分刻意的戏谑。
陈震那终年不化的寒霜面容竟为之一颤!冷硬的轮廓陡然松动,望向刘禅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热忱,声音虽强自压抑,却掩不住字字铿锵:
“陛下夙夜忧勤,圣明烛照,仁德被于四海!岂容……”
话至此处忽地哽住——这竟是他半日来最长的一段陈词!
仿佛将积攒半生的话语一气倾尽,连他自己都惊于这般失态。
冰封般的面庞瞬间微微泛红,胸膛起伏,呼吸都失了平稳般急促了几分。
那瞬间的失态,竟显出几分不常见的局促。
自那以后,每逢刘禅吩咐差事,他的应答永远像淬过火的钢铁般精简如军报:
“诺,陛下!”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除此之外,这个魁梧的身影仿佛被施了永恒的噤声咒,即便立于御前也如沉石入海,存在感稀薄得近乎诡谲。
刘禅每每注视这个沉默的侍卫,脑海中总会闪电般掠过三个带着血色与暗影的烫金大字——“锦!衣!卫!”
一股裹挟寒意的兴奋窜上脊背!
这般天生的暗夜之刃,不正适合寻访医圣的重任么?
正好借此机会,将这柄未开锋的利器,在黑暗中淬炼成锋!
刘禅思忖片刻,兴奋稍敛,理性的冷意却漫上心头——此子虽坚如磐石,但过于冷峻,只堪蛰伏于暗影。
还需另择一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周旋、应对自如的善辩之士相辅。
他闭目凝神,心神如沉深潭,在“三百弟子”名册中细细搜寻合适人选。
这三百人,是他未来布局天下的关键,容不得半分疏漏!
所幸张苞、关兴深谙识人之道,尽得其父真传,所选皆非庸碌之辈。
“能言善道者……需得辩才无碍,更要心思缜密……”
刘禅指尖无意识地轻叩名册,忽而灵光乍现,猛然拍案,声震殿宇:“非他莫属!”
当即命人火速前去宣召。
皇家兵略学宫有位风云人物宗预,身长八尺,姿容俊朗非凡。
其祖籍徐州,家园尽毁于曹操屠刀,幸游学南阳寄居叔父家得免。
然后叔父经商宛城又惨遭曹仁屠戮,遂随坚韧而贤淑的叔母千里跋涉迁居成都。
宗预事叔母至诚至孝,嗜书如命,曾为一卷孤本在市集与商贩磨缠三日,传为奇谈。
其人风姿卓绝,眉目如画,举止间自有一段令人心折的风流气度。
更难得是那副玲珑心窍!辩才天成,言谈时初似清泉击石,泠泠悦耳;
继而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虽辞锋暗藏机杼却令人如沐春风。
他精通荆益中原之音,周旋于权贵市井之间如鱼得水,片叶不沾身。
贵者不觉其寒微,反引为知己;俗子顿生雅意,心悦诚服。
纵遇争执,亦能以四两拨千斤的妙语化解,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从未见其动半分肝火,失半点从容。学宫上下,无不倾心折服。
差人至兵略学宫时,宗预正在皇家藏书楼孤灯下秉烛夜读。
闻天子召见,神色如常,从容整衣相随。
入宫觐见时,步履稳健,衣袂轻扬,不见半分匆忙,倒似赴一场寻常清谈。
刘禅凝眸审视来人:但见其姿仪清举,尤其一双深邃凤目,顾盼间若含星辉,举止从容自若,隐现通明世事之态。
与之论及天下大势,其言必中的,见解独到,每每直指要害,令刘禅暗自心折,恍若得遇稀世之才!
曹魏久攻蜀汉不下,除却蜀地天险与相父经天纬地之才,其内斗不休、自相倾轧亦是关键。
或许,这正是分化强敌的绝佳契机!
“卿且将此带回去细览。”
刘禅递过一叠沉甸甸的密函,在宗预看似平静却暗含深意的目光中,意味深长道:
“待卿参详透彻,再来与朕详谈。朕有要事相托,关乎国运。”
宗预目光一凛,双手郑重接过,深深一揖而退。
宫灯将他修长的身影拉得幽长,那袭青衫渐渐隐没在殿外浓重的夜色里。
殿内,唯余刘禅眼中跳动的、炽烈的野望。
刘禅的思绪骤然一沉,如坠千钧——糜威,糜竺长子的身影浮现在心头。
这个名字承载着太深的耻辱与罪孽!
当年糜芳背主投吴,致使荆州防线土崩瓦解,关云长孤军奋战,终至英雄末路。糜竺更因此郁愤成疾,含恨而终。
他在殿中来回踱步,步履沉滞,眉间沟壑深锁。
任用此人……风险何其之大!
关羽旧部至今仍将刻骨之恨与云长之死的滔天悲恸,尽数归咎于糜氏一族的背叛。那熊熊怒火,足以燎原!
更棘手的是,糜芳的叛变在蜀汉被视为万死难赎其罪——不仅亲手葬送了关羽,更导致天府之国的命脉荆州失守!
使蜀汉国策从“跨有荆益”的腾龙之势,被迫转为困守西南、仰人鼻息的被动局面。
此恨此痛,倾三江五湖之水难洗!
刘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冰冷的玉镇,胸中翻涌着万千思绪。
他深知荆州之失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根源更在于糜芳那鼠目寸光、卑劣无耻的愚蠢短视。
然而……糜家子弟在他心中,又有一张免死金牌,只要不特意作死……
其一,糜竺是开国元勋、股肱之臣,在“便宜老爹穷”途末路、颠沛流离时倾家荡产、义无反顾相随,恩同再造;
其二,生母甘夫人去世后,是慈爱温婉的糜夫人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视如己出,恩情似海。
二叔关羽晚年虽有些骄矜,却绝非不知轻重的莽夫。
刘禅想起二叔对黄忠的极力笼络,对刘封、孟达等宗室将领的刻意克制。那份傲骨下的分寸,他懂!
按二叔的真实性情,糜芳故意延误军需贻误战机,本该是立斩不赦的死罪,却只得到近乎纵容的口头警告。
这是何等的顾念旧情,知道轻重!
相较之下,傅士仁仅延误半日军粮就被毫不留情、立斩辕门,更反衬出二叔对糜芳那份不该有的、致命的仁慈!
刘禅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一股混杂着愤怒、惋惜、讥诮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冲破胸膛。
糜芳本可安然无恙——只要他还有一丝人的廉耻和理智!只要不踏过那万劫不复的叛变投敌这条底线!
以二叔为人,即便他犯下延误军需的大罪,看在他兄长糜竺面上,看在“便宜老爹”面上,也定会留他性命,甚至可能只是申饬降职!
若能坚守南郡,待战事平定,荣华富贵、封侯拜将,指日可待!
“蠢货!偏偏选了最肮脏、最愚蠢、最自取灭亡的一条路……”刘禅从齿缝间挤出这句低吼,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想起史书记载:糜芳叛变后,先帝强抑雷霆之怒,仍安抚糜竺说“弟之过,非兄之罪”。
这份宽容,重如泰山!足见糜竺在蜀汉根基之深,先帝情义之重!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只有冰冷而残酷的结果。
随着糜竺在痛苦煎熬中郁郁而终,这个曾经献上两千奴客、堆积如山的亿万资财助先帝起家的顶级门阀,终究像被狂风吹散的沙堡,彻底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只留下一个耻辱的姓氏。
刘禅仰首闭目,一股深沉的悲凉与无力感席卷全身:人生在世,格局与眼光,远胜于匹夫之勇!
兄长远见卓识,慧眼识珠,在先帝仅有千余人马时便押上全部身家性命;
弟弟却在大好形势下自毁长城,带着三千守军向孙权屈膝投降——最终落得身死族灭,遗臭万年,永钉在耻辱柱上!
刘禅清晰地记得糜芳的结局:降吴后俸禄从二千石断崖式骤减至八百石,虽顶着将军虚衔却无品无兵,形同囚徒,朝会时被刻意羞辱,位列诸将之末。
宅邸从三十亩豪华庄园缩至逼仄的三亩陋室,更有监官如影随形日夜看守。
东吴士族常肆无忌惮地当面讥讽其为“断脊之犬”“背主之贼”。
最终以“谤罪通蜀”的莫须有罪名被处死,举族诛灭,彻底绝户!何等凄凉,何等讽刺!
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收起竹简,刘禅决意先见见糜威。
若此子有其父的那份眼光与忠贞,或可一用。若只是另一个糜芳……
他当即差人密令详查糜威生平——能用则用,不可用则……弃如敝履!
“成大事者,当有霹雳手段,岂能因妇人之仁而畏首畏尾?”
刘禅霍然起身,一把抓起案头的《史记·高祖本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些日子他反复研读,字字如血,句句如刀!
越读越觉高祖刘邦心硬如铁、杀伐果断之非凡——要救蜀汉于倾覆,要破此死局,唯有效法高祖手段!
相父诸葛亮太过方正,太过爱惜羽毛,终究只能耗尽心血,徒留“鞠躬尽瘁”的悲壮之名。
而真正能逆天改命、夺取天下的,永远是高祖那般为达目的不避斧钺、不拘小节的枭雄!
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鲜血淋漓,但他刘禅——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