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兼程,赶至宫门已是三更。
途中,王平方才闻悉,蒲元早已听闻陛下求贤若渴,早早做好了报效朝廷的准备。
这讯息让王平心潮翻涌,仿佛他带回的不仅是一位匠人,更是一簇足以燎原的星火。
侍从急报入内殿。刘禅原本抱恙卧床,一听讯息,竟自床榻蓦然坐起,眼中病气顿消,心跳如擂鼓!
他匆匆更衣出迎,步履间带着久违的急促,近乎亢奋!
王平先行入见,将寻访蒲元的经过一一详述。
“没想到朕的求贤之名,已传至市井坊间……”
刘禅语带感慨,话中浸满欣慰与沉甸甸的责任。
他厚赏王平后,即在密殿亲自召见蒲元。
殿门缓缓开启,蒲元正欲伏身行跪拜大礼,却感到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下沉的身躯。
抬眼望去,竟是天子亲自下阶相迎。
那双常年抡锤铸铁、不畏火花的粗砺大手,此刻被绣着龙纹的衣袖稳稳托住!
“朕盼先生,如旱苗望雨!!!”
这几字如石入水,在蒲元心中激起千层波澜。
铁骨铮铮的汉子浑身一震,一股热流直冲喉间,逼得眼眶阵阵发热。
二十年炉火不曾熔化的硬骨,此刻竟在御前微微颤抖,如风中劲草!
他强自按捺,才未让热泪夺眶而出!
刘禅犹自觉得不足!
蒲元乃不世之材,“工匠之神”名号光耀史册,此等大才,任何殊礼都不为过!
乃蜀汉崛起之基石!
况且,更可借此昭示天下:凡怀一技之长者,皆可受朝廷礼遇厚待!
使其效命于朝廷!
如此,三造大汉,方有希望!
此不能低调,求贤之名必须彻底传扬!
此便是最强的诏令。
正沉吟间,忽见蒲元深深垂首,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
这宗师大匠似被天子之沉默所慑,以为帝王心术难测,额角竟渗出细密汗珠。
刘禅见状,收回思绪,连忙紧紧握住蒲元双手,郑重说道:“先生,今日已晚,且暂请安心住下。”
转身对老太监下令:“备上等客舍,好生服侍蒲元先生!”
他语气沉凝,不容置疑,“明日朕还要请教……”
蒲元心绪激荡,拜辞而去!
翌日清晨,刘禅于郊外密所设宴。
三巡酒后,刘禅举觥道:“久闻先生冶铁之术冠绝当世,愿闻其详。”
蒲元拱手谦辞:“微末之技,恐污圣听。”
刘禅目光灼灼,看蒲元之目光,有如看一件稀世珍宝!
“先生勿要过谦!先生之名如雷贯耳,还请教朕!”
蒲元这才娓娓道来,侃侃而谈!
他目光炽热,神情专注!
刘禅不断颔首,心道:“此真高手也,果然术业有专攻!自己虽来自后世,然冶铁锻造之道,远不及……”
他凝神细听,神情专注!
蒲元见状,更是语气激昂,神情亢奋!
说到精妙之处,更是手舞足蹈!
刘禅连连颔首,亲自起身为其斟酒!
蒲元受宠若惊,有些不知所措,欲要跪地行礼!
刘禅连忙拉住蒲元的手!
“得遇先生,此乃朕之大幸!”
“勿要如此多礼!”
“今遇先生,方知何为真国手!”
蒲元满怀激荡之情,“陛下,如此厚恩礼遇,元……元……”
他激动得语不成声!
刘禅笑道:“先生乃朕之国士!”
接下来刘禅又接连问了许多问题!
蒲元应答从容!
看似粗豪,却对答如流,《考工记》古法信手拈来,更与战场实战心得融会贯通,言辞间见解非凡!
当谈及“百炼钢”淬火之秘时,蒲元目光炯然,断言道:“若以蜀地特有的井盐淬火,刃口青芒必现!”
语气斩钉截铁,流露出对自身技艺不容置疑的绝对自信。
刘禅大喜,工匠之神,岂是浪得虚名?!
一股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冲散了心中积郁已久的闷气。
有此蒲元……
刘禅脑海中浮现出铁甲洪流、神兵如林的景象!
他随即收起心神,铠甲武器固然重要,然当务之急,乃是农用器具。若是无钱无粮,百姓食不果腹,何谈宏图伟业!
于是,他便将初期谋划道出。
蒲元闻言,脸色微变!
声音些许颤抖,带着不可置信!
问道:“陛下之意是?!”
“希……希望小人改进冶铁锻造之法,从而改进农用器具?”
骤然而起的、难以掩饰的失落迅速掠过他刚毅的面庞!
虽然极力压抑,然而脸上终究带上了倔强的愠色。
他握着酒觥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平生夙愿,乃是效仿欧冶子铸龙泉、泰阿,如干将莫邪铸雌雄剑,成就一代铸剑宗师的青史之名。
如今陛下竟要他弃神兵而事耒耜,这简直是……
刘禅心头一跳!
他可是知道这等宗师大匠心高气傲得很!
若是不能让其心服口服,可是宁死不屈、宁死不辱的主!
他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
大笑道:“先生心中莫非只有小道,而无大道耶?”
蒲元闻言,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脸上霎时红白交替。
他平生最重者,便是自身技艺之道,视若性命。此刻闻听皇帝直斥为“小道”,一股“士可杀不可辱”的傲气直冲胸膛。
他紧攥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敢问陛下何为小道?何为大道?”声音带着颤抖和不服,更有一种扞卫自身信念的决绝。
刘禅饮一大觥酒,笑道:“先生心中所想,即是小道也。”
蒲元梗着脖子道:“小人未曾明言,陛下何以知小人心中所想?”
刘禅道:“朕试言之,先生心中所想莫非欧冶子、干将莫邪乎?”
蒲元闻言,说道:“此不难猜,任何想有所作为之工匠,皆是此想!”语气毫不客气!
“敢问陛下,小人心中所想,岂非至理?”
刘禅心道果然,此等宗师大匠,自有其傲气所在,若不能使其折服,恐怕不会……
刘禅神色肃穆,神情庄重!
“昔管子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
“欧冶子、干将莫邪,铸宝剑固然名动天下,然其器终为一人所用,不过逞匹夫之勇。”
他放下酒觥,目光如炬。“而农用器具,关乎天下万民温饱!”
“《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先生可曾想过,一柄宝剑或可助一将成名,而一件改良的农具,却能滋养万民,稳固国本。”
蒲元闻言不由得怔神!
“陛下何必如此强词夺理!”
“农用器具之物,寻常工匠便可为之,何必需要小人……”
他随即起身,躬身行礼,“陛下,请陛下恕小人疏学浅!”
“粗鄙之人,不堪使用,请陛下准许……小人告辞!”
刘禅闻言大惊,好家伙!果然有脾性,够傲气!
刘禅连忙起身,拉住蒲元的胳膊:“先生且慢,朕与公看一稀罕之物。”
蒲元闻言顿住脚步,心中疑窦丛生,又夹杂着被轻视的屈辱感,愤然道:“陛下何故戏弄小人?!”
刘禅说道,“且随朕来!”
蒲元心里暗道:“且看是什么稀罕之物?!再走不迟!”
刘禅带蒲元到庄田之中,一应事物早已安排妥当。
“此乃朕之稀罕之物!”刘禅指着曲辕犁说道。
蒲元目光扫过,初时满是不解与失望。眼前之物不就是寻常农家之犁吗?虽较寻常犁具精巧许多,却一时也看不出有何惊世之处。
一时间更加确信,皇帝在戏耍他!
顿时面红耳赤!
刘禅神秘地笑笑,“先生勿急!”
于是令侍从又抬上一把直辕犁。
刘禅命人演示!
时值秋日,泥土有些许干燥。随着老农一声吆喝,两头牛分别拉着曲辕犁与直辕犁并排而动。
但见曲辕犁如游鱼入水,轻巧地破开土层。犁铧过处,泥土均匀地向两侧翻开,形成笔直的垄沟。
而直辕犁则像陷入泥潭,笨重前行,仅能刮起一层干涩的浅黄土。拉犁的壮牛脖颈筋肉虬结,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后方的农夫更是呼喝连连,额上见汗。
一时间,田垄间只听曲辕犁那边“刷刷”的顺畅破土声,而直辕犁这边则是老农“嘿呦!”的吃力吆喝、牛的沉重喘息和犁具不堪重负的“嘎吱”作响。
蒲元起初只是满含愤懑地看着,但很快,他的眼神凝固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作为一个毕生与金属和力道打交道的匠人,他对于“效率”和“力之流转”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眼前这鲜明的对比,简直是一场无声的技艺演说!
刘禅笑着看向蒲元:“先生以为如何?”
蒲元没有立刻回答,他不自觉脚步朝着那曲辕犁走近了几步,仔细察看,良久,他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那是对极致技艺的本能渴求。“小人斗胆,请陛下准许亲试!”
刘禅自无不可:“准。”
只见蒲元挽袖束衣,动作麻利。他先是用手细细抚摸过犁身的每一处曲线,如同剑客审视自己的佩剑。
当他的指尖划过那恰到好处的曲辕弧度时,匠人的本能让他心中一颤,瞬间明了这结构对引导、分散力道的妙处。这已近乎“道”了!
他专注于操作。
初时生疏,然而不久,便操作自如。
他的身体随着犁具微微起伏,脚步稳健,仿佛不是在耕作,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刘禅见之甚为惊异,暗叹此等动手之能,想起自己初试时的笨拙之态,不禁感慨人各有所长!
约莫半个时辰,蒲元返回,浑身热气蒸腾,汗水浸透了衣衫,紧贴身上,显露出精壮的轮廓。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发现至宝的兴奋与震撼。
刘禅问道:“如何?”
蒲元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的起伏,拭汗拜道,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敬佩。“此物真乃巧夺天工!其结构之妙,已通匠道之极!”
刘禅趁热打铁问道:“此,比之干将莫邪如何?!”
蒲元闻言,脸色羞红!
刘禅接着说道,“此于国,于天下万民,就是朕之干将莫邪,龙泉宝剑!”
蒲元闻言大惊!
脑海中瞬间闪过干将莫邪剑成时的冲天光华,此刻却变成了眼前这把犁!
他倔强地不出声!
干将莫邪龙泉宝剑可是他半生信念!
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弃?!
刘禅观其色,知有所动,接着说道:“《周易》有云:‘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
“圣人制器,旨在利泽天下。”
“昔神农氏尝百草,制耒耜,教民耕种,其功在千秋,其德配天地,岂是区区铸剑之术可比?”
蒲元浑身一震!
神农制耒耜的典故如晨钟暮鼓,敲醒了他固执的心。
一边是毕生信念,一边是功在千秋的万民福祉……
这抉择,重逾千钧,让他一时难以喘息!
刘禅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孔子曾赞子产‘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先生怀不世之才,若能使万民受惠,使国家得义,此功此德,岂不远胜于铸就几柄供王侯将相把玩的名剑?”
“此方为经世济民之大道!”
此言如醍醐灌顶,在他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他低头沉思……
刘禅也不打扰他!
良久,蒲元跪伏于地朝刘禅深深一拜,说道:“陛下之良苦用心,为天下万民,小人知矣!”
“陛下欲行古圣先王之道,那么小人就为陛下铸造这为天下万民、为江山社稷之干将莫邪、龙泉宝剑!”
刘禅闻言,心中大喜,总算收服了这位工匠之神!
他连忙上前,亲手将蒲元扶起,温言问道:
“先生以为,这新犁与旧犁相比如何?”
蒲元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凝神静思,口中念念有词地计算着。
良久,他眼中精光一闪,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说道:
“依小人初步估算,旧式直辕犁入土角度刁钝,阻力至少大了五成!”
而再看这曲辕,”他手指轻抚犁身,如抚爱物,“转弯灵活,一亩地下来,能少走无数冤枉路。”
“如此算来,可节省近半牛力,提升耕作速度三成有余,更能省下一牛二人之力……”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无穷的可能:“陛下!此物若能推广天下,一夫可多种十数亩,一牛可多耕数田!假以时日,何愁天下仓廪不实?”
刘禅听得心头震动,眼中异彩连连。此人竟能在片刻间算得如此明白,真乃专业之才!
“先生还通晓算术?”刘禅惊喜地问道。
“略知一二,赖以为生罢了。”蒲元谦逊回答,随即急切地追问,“却不知此物系何人所制?如此精妙,暗合力道至理,小人恨不能立时请教!”
刘禅便将曲辕犁问世的始末娓娓道来。
蒲元惊得一时语塞,失声道:“竟是天赐之物?陛下仅凭图样所制?”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再次深深看向刘禅时,目光已从敬畏彻底转变为混合着惊叹与难以置信的深深叹服。
“陛下不仅知人,更通匠道之玄妙?”
刘禅微微颔首,对蒲元的惊诧之态颇为受用。
蒲元长叹一声,如释重负又带着几分羞愧:“陛下以古圣先贤之道开导小人,可笑小人愚顽,坐井观天,竟敢以浅见妄测圣心!”
“小人平生所慕,不过欧冶、干将之技,今闻陛下大道,方知先前所求,实乃萤火之于皓月!”
言罢,他再次拜伏于地,额头触地:“乞陛下不弃愚钝,赐以圣训!”
“元愿穷尽此生之力,研此利国利民之器!”
刘禅快步上前,双手用力将他扶起:“先生才智超群,自当明晓。万民皆系朕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故降此祥瑞。”
“朕感天恩,广求贤才,研制便民之物,使国富民安,以报苍天。”
蒲元闻言,心中块垒尽去,心悦诚服地再拜道:“小人愿为陛下驱使,以铸万民之器!”
刘禅龙颜大悦:“如此甚好!能得先生鼎力相助,实乃朕之大幸,天下万民之福!”说着,紧握蒲元的手用力晃了晃。
蒲元闻言,想起方才自己还怀疑陛下是在戏耍他,脸上不禁有些发烫。
刘禅却故作不见他的窘态,顺势说起了筹建神农院的构想。
得知陛下竟如此重视匠艺,蒲元心中大喜,自己的才华总算不会辱没了!
两人相谈甚欢,直至夜深方才告别。
回宫后,刘禅立即与丞相诸葛亮商议此事。
诸葛亮捻须沉吟片刻,建议道:“蒲元虽有大才,然出身匠籍,骤然授以高品,恐招士族非议……”
“不若予其实权厚禄,暂不授清要显职,待其功勋着于天下,再行擢升,则水到渠成。”
刘禅深以为然,对相父的深思熟虑叹服,同时也深知此类技术官员对蜀汉的重要性。
君臣商议已定,遂颁诏命:
“着蒲元为神农院少监,秩六百石,加俸二百石,岁俸共八百石。专司军国器械、农事利器之制,所需物料、匠役,由少府优先调拨。其所司事务,唯呈皇帝与丞相,自三公以下不得干预。”
此诏不仅赐予蒲元丰厚俸禄,更赋予他超越品级的实权与独立行事之权。
为显特殊信任,刘禅特意不设院正一职,暂由少监代行院务。
此前,诸葛亮已亲手拟定《皇家神农院院规》,其中条陈分明、赏罚有度、升迁有序,为神农院立下了坚实章程。
当蒲元跪接诏书,展开那承载着无上信任与使命的帛书时,双手不禁微微颤抖。
他感念皇恩浩荡,心潮澎湃,热泪盈眶,随即推金山倒玉柱般五体投地,声音哽咽却字字铿锵:
“臣蒲元,此生此命,尽付陛下!必以手中铁锤,为陛下宏图,锻万世之基!”
刘禅胸中豪情激荡,当即下旨:于郊外庄园中大兴土木,扩建馆舍与工坊,并将原庄园工匠尽数编入皇家神农院,各授品秩。
至此,皇家神农院规制初立……
这方寸之地,仿佛已能听见未来千锤百炼、锻铁铸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