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寒露前夜,张家沟的老人们蹲在墙根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在渐浓的夜色里忽明忽暗。
怪了。村头碾盘边,七十二岁的张守仁吧嗒着嘴,我家那口子昨儿后半夜喊别拽我辫子,醒了枕头都湿透了。
我家二小子也说。隔壁王会计搓着冻红的手,梦见个穿红棉袄的女人站在井台边,头发上滴着水,嘴里念叨还我鞋
话音未落,西头传来狗吠。张建军攥着从县城捎回的麦乳精,刚拐过晒谷场,就见自家院门虚掩着。母亲周秀兰蜷在被窝里,额角全是冷汗:军子,我梦见...梦见那棵老槐树了。
老槐树,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如同一块冰碴子一般,直直地扎进了张建军的喉咙里,让他不禁浑身一颤。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那棵老槐树的模样。那是他童年的记忆,那棵树就静静地矗立在村东头的土地庙旁,宛如一位慈祥的老人,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小村庄。
那棵老槐树的主干异常粗壮,需要三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勉强环抱过来。它的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为人们遮挡夏日的骄阳,带来一片清凉。
然而,十年前的一天,这棵老槐树的命运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时,村里要修建一条公路,而这棵树恰好挡住了道路的施工。于是,村长张福来带领着几个壮劳力,手持斧头,准备将这棵树砍掉。
就在他们砍树的那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树身突然开始流淌出黑色的血液,仿佛这棵树也感受到了痛苦和恐惧。这诡异的一幕,吓得那几个壮劳力惊慌失措,扔下斧头,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尽管如此,这棵老槐树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砍伐的命运。它被锯倒在地,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树桩。而这个树桩,至今仍然静静地躺在原地,上面还压着一块用来镇邪的青石碑,仿佛是在诉说着它曾经的遭遇和不甘。。
“妈,又梦见老槐树了?”张建军轻声问道,一边帮母亲掖好被角,生怕她着凉。
周秀兰紧闭着双眼,额头上冷汗涔涔,身体微微颤抖着。突然,她像触电一般,猛地睁开眼睛,死死地抓住张建军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不是梦见,是她来了……”周秀兰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仿佛见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
张建军心头一紧,连忙安慰道:“妈,您别害怕,那只是个梦而已。”
然而,周秀兰根本不听他的话,继续说道:“军子,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穿着红棉袄,齐耳短发,就站在树桩前……”
张建军的心跳陡然加快,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关于老槐树的种种传说。据说,那棵老槐树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从那以后,每到深夜,就会有人听到树上传来凄惨的哭声。
“妈,您别再说了,那都是些迷信的说法,根本不可信。”张建军试图让母亲平静下来。
周秀兰却摇了摇头,满脸惊恐地说:“不,军子,你听我说。她的脚边有双红绣花鞋,沾着泥……”
张建军的头皮一阵发麻,他觉得母亲的描述越来越真实,仿佛那个女人真的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起风了,狂风呼啸着,吹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张建军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似乎听到了老槐树桩方向传来的细碎响动,那声音就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石头,让人毛骨悚然。
张建军深吸一口气,决定去看看究竟。他摸黑走出房间,打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朝着老槐树桩走去。
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树桩,张建军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青石碑不知何时歪倒在一边,下面露出了半截褪色的红布。
那是双鞋。千层底的红绣花鞋,鞋帮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已经磨得斑驳。
三天后,张家沟二十三户人家,十七个成年人做了同一个梦。
在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月光如水般洒在大地上,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他们站在一棵古老的槐树桩前,这棵树已经经历了无数个春夏秋冬,见证了太多的故事。
突然间,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是一个身穿红旗袍的女人,她的旗袍鲜艳夺目,仿佛与这宁静的夜晚格格不入。她的头发整齐地梳成齐耳短发,左侧脸颊上有一颗鲜艳的朱砂痣,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与女人的眼睛对视时,却不禁心生恐惧。因为她的眼睛里竟然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人的灵魂。
女人缓缓地抬起手,掌心朝上,露出一片血糊糊的手印。那手印看起来触目惊心,仿佛是刚刚从血泊中拿出来的一般。她的声音仿佛被水浸泡过,带着一丝湿气和寒意,在这静谧的夜晚中回荡:“我在这树底下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你们了。”
最先扛不住的是张二蛋,这个三十岁的光棍汉在村办砖厂当搬运工,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然而,最近他却被一个奇怪的梦境所困扰。
这个梦已经连续出现了七次,每次都是同样的场景:他走在一条黑暗的小路上,四周弥漫着浓雾,脚下的路湿漉漉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突然,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脚,他惊恐地低头一看,发现那只手竟然是从一只破旧的鞋子里伸出来的!
张二蛋在睡梦中尖叫着,拼命挣扎,结果却撞到了墙上。他的额头磕出了血,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嘴里只是反复念叨着:“鞋!我的鞋!”
家人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却告诉他们,张二蛋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自从那次撞墙之后,张二蛋就变得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整天躺在床上,嘴里还总是念叨着那个奇怪的梦。
更让人奇怪的是,他还总说自己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呼唤他小时候的乳名“狗剩”。这个声音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村长张福来得知此事后,决定组织一次村民会。他今年四十来岁,鬓角已经染上了些许白霜,曾经在生产队里管过基建,说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都别慌!”张福来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我看这事儿肯定是哪个缺德鬼在搞封建迷信,想吓唬咱们。大家都别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该干啥干啥去!”
说完,他看向坐在角落里的王奶奶,“王神婆,您给看看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王奶奶七十岁,裹着小脚,常年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她在香案前烧了三张黄纸,烟雾缭绕中闭着眼:是冤魂寻仇。那女人...怕是当年埋在树底下的。
此言一出,满屋子倒抽冷气。老辈人都记得,1967年张家沟闹过一场大火。当时队里在老槐树下开批斗会,批斗对象是前清举人遗孀李巧巧。李巧巧守寡十年,儿子在城里当工人,她性子烈,骂工作组糟践祖宗,被拉去游街。后来有人在老槐树上挂了她的,她想不开,夜里吊死在树杈上。
后来...后来树被砍了,她的尸首呢?有人颤声问。
王奶奶摇头:没人敢去收。大火烧了三天,树也焦了,最后是用炸药把树根炸出来的。尸首...早成了灰。
但张建军记得另一件事。他十岁那年偷挖红薯,曾在老槐树桩下的土坑里摸到过东西——是个锈迹斑斑的铜锁,锁着个红布包。他没敢打开,悄悄埋了回去。此刻他突然明白,那红布包里,或许就是李巧巧的遗物。
为安抚村民,张福来请了邻村的戏班来唱《大登殿》。锣鼓点刚响起来,后台突然停电,汽灯全灭。黑暗中传来女人的啜泣,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贴在每个人耳边。等电工修好线路,戏台上的老生已吓瘫在地,道具箱里整整齐齐放着那双红绣花鞋。
恐慌像野火般蔓延。有人开始往家里请观音像,有人在门口挂八卦镜。张建军发现,所有出现幻觉的人,家门口都挂着从老槐树上折下的枝桠——那是砍树后剩下的碎枝,村民觉得能。
更诡异的是张二蛋。他失踪了三天后,在老槐树桩旁的土坑里被发现。土坑刚好能容下一人,坑底铺着新鲜的黄土,张二蛋蜷在里面,双手抱着那双红绣花鞋,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法医鉴定是窒息而亡,但他的口鼻没有勒痕,指甲缝里全是槐树皮碎屑。
张建军跟着县里来的警察勘查现场。老刑警老陈蹲在坑边抽烟:奇怪,这土是新填的,可周围没脚印。就像...他自己跳进去的。
他不是跳的。张建军指着树桩,您看这树桩的年轮。老槐树虽被砍了,树桩中心的年轮却呈现出奇怪的螺旋状,我爹说过,这树有灵性,年轮乱了,说明地底下有动静。
当晚,张建军做了个清晰的梦。他站在老槐树桩前,女人一步步走近,这次他能看清她的脸——竟和李巧巧年轻时的照片有七分相似。女人抬起手,他下意识去抓,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痛,醒来时,掌纹里嵌着一片槐树皮。
张建军决定查清楚李巧巧的事。他去了县档案馆,在积灰的旧纸箱里翻出1967年的《张家沟大队会议记录》。
1967年8月15日,批斗反革命分子李巧巧。因其辱骂工作组,破坏革命运动,经公社批准,游街示众。晚九时许,李巧巧于老槐树自缢身亡。
1967年8月16日,民兵连长张卫国带队处理现场。尸体就地掩埋于老槐树下,立镇邪碑。
记录到这儿断了页。张建军找到档案员:后面还有吗?
档案员翻出个牛皮纸袋,上面写着:这是当年的复查材料。1978年平反时,工作组去挖李巧巧的遗骸,发现树桩下只有两尺深的浮土,根本没尸体。
没尸体?张建军心跳加速。
更邪乎的是,当时挖树的民兵张卫国后来精神失常,总说听见女人喊还我孩子。他媳妇说他枕头底下藏着个铜锁,和红布包,和村里老人传的一样。
张建军想起十岁那年摸到的铜锁。他连夜回村,在老屋炕洞里翻出个铁盒,里面果然躺着把锈锁,锁孔里塞着半截红布。
王奶奶听说找到铜锁,颤巍巍赶来:这是李巧巧的陪嫁锁,锁着她未出生的孩子。当年她被批斗,怀着身孕,说要把孩子生下来。后来...后来孩子没了,她就寻了短见。
孩子?张建军想起张二蛋的小名,还有其他村民梦中的乳名。
王奶奶点头:李巧巧的孩子没名字,村里老人都叫他槐伢子。当年树被砍时,有人说听见树里有婴儿哭。
真相逐渐拼凑:李巧巧怀了私生子,被批斗致死,胎儿随她埋在树下。二十年后,树被砍,怨气郁结,加上镇邪碑压不住,冤魂借集体梦境寻仇。那些乳名,是她孩子在找亲人。
但最关键的镇物是那把铜锁。王奶奶说:锁要打开,得用李巧巧的血脉。
村里突然炸开了锅。张二蛋的母亲哭着说:我男人早死了,二蛋...二蛋会不会是...
张建军想起张二蛋的长相,和李巧巧年轻时的照片确实有几分相似。他握着铜锁去找老陈:警察同志,能验dNA吗?
老陈皱眉:80年代哪有这技术?不过...可以查亲属。
他们找到张二蛋的远房表姐,抽取血样和树桩下的浮土比对。结果出来那天,所有人倒吸冷气——浮土里有李巧巧的dNA,还有个男性胎儿的基因。
冬至那天,张家沟飘起鹅毛大雪。
张建军和王奶奶带着铜锁来到老槐树桩前。雪地里,树桩泛着青灰,镇邪碑歪在一旁。王奶奶点燃三柱香,插在雪堆里:巧巧啊,孩子他爸来接你了。
张建军举起铜锁,用石头砸开。锁开了,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纸条,是李巧巧的字迹:吾儿槐生,娘对不起你。若有来世,托生在好人家。
雪突然大了。树桩前的雪开始翻涌,露出下面的土坑。坑里躺着具白骨,肋骨间卡着块铜锁碎片,头骨上有个深深的凹痕——那是当年上吊的绳印。
是李巧巧。王奶奶跪下来,槐生,跟娘走。
一阵阴风卷起红绣花鞋,落在白骨旁。白骨慢慢站起,穿着当年的蓝布衫,怀里抱着红布包。她转向张建军,这次有了瞳孔,是温柔的褐色:谢谢。
人群中传来惊呼。张建军却觉得眼熟——这张脸,和他梦中女人的脸重叠,又慢慢变成他母亲的模样。
他脱口而出。
周秀兰突然捂住脸:建军,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原来,周秀兰年轻时是李巧巧的远房侄女。李巧巧入狱前,曾把铜锁交给她保管,可她怕牵连,偷偷埋在了老屋。这些年,她总做噩梦,是因为潜意识里记得这个秘密。
李巧巧的白骨被迁葬到后山公墓,墓碑上刻着先母李巧巧之墓 槐生立。
张家沟的噩梦结束了。张二蛋的坟前,不知谁放了束野花。老槐树桩被移走,村里种了棵新槐树。
张建军留在了村里,成了小学老师。他常带学生去看新槐树,讲李巧巧的故事:有些事,不能忘了。
春天来了,新槐树抽出新芽。王奶奶说,她听见树里有婴儿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