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柳村静静地坐落在青牛山的褶皱之中,宛如一颗被岁月遗忘的明珠。村口,两棵巨大的百年老槐树宛如两把巨大的绿伞,撑开在半条青石板路的上方,为过往的行人遮风挡雨。
这两棵老槐树,见证了槐柳村的风风雨雨,承载着村民们无尽的回忆和传说。村里的老人们常常念叨着,这两棵槐树可是祖上传下来的“镇村树”啊!
传说中,早年的时候,一场凶猛的山洪暴发,洪水如猛兽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堤坝。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这两棵老槐树像是有灵性一般,它们的根系紧紧地缠住了冲垮的堤坝,用自己的力量抵挡住了洪水的肆虐,保护了整个村庄的安全。
不仅如此,在闹饥荒的艰难岁月里,这两棵老槐树更是成为了村民们的救命恩人。那时,粮食短缺,人们饥肠辘辘,而这两棵槐树上的枝桠间,竟然结出了一串串甜津津的槐米。这些槐米虽然数量不多,但却给了村民们一线生机,拯救了三条人命。
如今,这两棵老槐树依然屹立在村口,它们的枝叶繁茂,仿佛在诉说着槐柳村的历史和故事。每一个来到槐柳村的人,都会被这两棵老槐树所吸引,感受着它们所散发出的古老气息和生命的力量。
可谁也没料到,这年七月,老槐的叶子还没绿透,一场雨就浇出了桩邪事。
陈阿水是在雷声里惊醒的。
他住在村东头一间破旧不堪的土坯房里,屋顶的瓦片已经残破不堪,雨水从那些裂缝中渗漏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床头的陶碗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窗外,闪电如银蛇般划破夜空,照亮了整个院子。在那短暂的光亮中,可以看到院子角落里那株小桃树,它的树干有些歪斜,仿佛在风中颤抖。树枝上挂着一块红色的布条,那是他母亲去年清明节时为奶奶烧的“衣裳”。母亲说,把这块红布挂在桃树上,奶奶在地下就不会觉得冷了。
风呼啸着吹过,那块红布被吹得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他躺在床上,听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
“轰——!”
炸雷劈在村后山上。陈阿水翻身下床,抄起门后的锄头就往外跑。他奶奶的坟在乱葬岗最边上,那是太爷爷当年给刘老爷当长工时,讨的半亩荒坡。这些年他在城里米行当帮工,就靠每月寄回的钱,请村头老周头帮忙照看。
泥路被雨水浸泡后变得异常湿滑,陈阿水一路上跌跌撞撞,接连摔了两跤,裤腿上沾满了厚厚的泥浆。好不容易赶到乱葬岗时,天色已经微微发白,黎明的曙光透过云层洒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
然而,当他站定身子,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让他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见半面山坡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撕裂开来一般,山体崩塌,混着断树残枝的泥浆如同一头凶猛的黄龙,咆哮着冲下山去。而他奶奶的土坟,恰好位于这条黄龙的必经之路上,被硬生生地冲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棺材板子有一半已经浸泡在水洼里,棺盖微微掀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棺液。棺液与泥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条细细的小溪,缓缓流淌。几缕褪色的寿衣在水面上漂浮着,仿佛是招魂的幡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作孽啊……”陈阿水喃喃自语道,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凄凉。他双膝跪地,毫不犹豫地将双手伸进泥水中,试图将棺材往高处挪动。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巴,手背也被碎石划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心中只有对奶奶的深深愧疚和不安。
不多时,村里的人也陆续赶到了乱葬岗。走在最前面的是前清秀才周伯,他手中紧握着那根铜烟杆,手却像风中的落叶一般不停地颤抖着。周伯凝视着眼前的惨状,脸色凝重地对陈阿水说道:“阿水啊,这可不是普通的塌坟啊。你奶奶的棺材没有封严实,雨水渗进去浸泡了尸身,这是‘水怨’啊!”
更邪乎的事接踵而至。
三日后,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陈阿水的屋内,然而,这原本宁静的早晨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高烧打破了。陈阿水的娘躺在床上,额头滚烫,满脸通红,嘴里还不时念叨着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别拽我脚!水底下有人拉我……”
陈阿水心急如焚,连忙请来了村里的郎中。郎中给陈阿水的娘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一番,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表示病情十分严重。他尝试了各种方法,扎针、灌药,但都毫无效果,陈阿水的娘依然高烧不退,甚至开始说胡话,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隔壁王屠户家也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半夜里,他家的猪崽们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全都挤在猪圈门口,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根,一动也不动。第二天早上,王屠户发现这些猪崽竟然全都断了气,尸体硬邦邦的,而且每只猪崽的脖颈处都有一道青紫色的勒痕,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勒死的一般。
然而,最让人惊恐的还不是这些。村西头的哑女二丫,打小就不会说话,一直以来都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可就在这一天,她却突然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指着后山,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村里有几位会点唇语的老人好奇地凑近一看,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冷。原来,二丫的嘴唇一直在动,她似乎在说:“水底下有人拉我……”这句话,竟然和陈阿水娘说的一模一样!
村里的阴阳先生张瞎子被请来了。
他拄着根竹杖,盲眼里泛着浑浊的光,绕着乱葬岗转了三圈,突然“啪”地折断手中竹杖:“这山坳里的怨气,二十年没散过!”
原来如此,槐柳村的老一辈人对于二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那是一个异常干旱的年份,村里为了解决灌溉问题,决定修建一条水渠。然而,这条水渠的修建却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当时,水渠的规划路线恰好穿过了东头刘老爷家的祖坟。刘老爷可不是一般人,他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暴发户,早年靠倒卖盐铁积累了巨额财富。得知祖坟要被占用,刘老爷当场大发雷霆,不仅砸了村里的水神庙,还扬言要让修水渠的人付出代价。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仅仅三天之后,刘老爷自己竟然掉进了刚刚修好的水渠里。当人们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时,发现他的七窍都塞满了泥巴,死状极其凄惨。
“后来有人在渠底挖出半块碑,”张瞎子从怀里摸出块缺角的石头,“刻着‘刘氏佳城,永镇山川’。原来刘家祖坟底下,还埋着他爹娘、媳妇和一双儿女,一共七口人。”
陈阿水听得脊背发凉。他想起太爷爷临终前的话:“阿水,咱陈家祖坟在乱葬岗,是你太爷爷给刘老爷当长工时,人家赏的荒坡。往后若有变故……去后山土地庙找块青石板。”
夜里,陈阿水揣着油灯摸上后山。土地庙早塌了半边,瓦砾堆里长着半人高的野蒿。他扒开碎砖,果然摸到块刻着“福德正神”的青石板,背面有几行模糊的小字:“光绪三十年,刘氏占我生路;水漫棺椁,怨气难消。陈氏代迁阴宅,以血契换平安。”
太爷爷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狠劲。陈阿水突然明白:当年太爷爷为了给刘家子孙腾吉地,把陈家祖坟迁到这荒坡,可刘家祖坟占了风水,反让刘老爷不得善终,怨气全积在这乱葬岗。如今山塌水冲,刘家的冤魂找上了陈家!
张瞎子说,要解此劫,须得“通阴阳,还因果”。
陈阿水带着几个壮劳力上了后山。他们在滑坡处挖了条导水渠,把漫进坟地的泥浆引向山外的溪涧。又在奶奶坟前立了块新碑,刻上“陈门陈氏之墓,感刘氏旧恩,今以清流还愿”。
最难的是寻刘老爷的冤魂。张瞎子说,他在水洼里见过绿火,那是怨魂的眼。陈阿水便在坟前摆上供品:三碗米饭、一刀猪肉、一碗槐米酒——太爷爷说过,刘老爷生前最爱槐米酒。
第三夜,子时刚到,泥水里浮起团幽蓝的光。陈阿水眯着眼,看见个穿青布衫的老太太,湿淋淋地跪在泥里,头发上还挂着水草,嘴里念叨:“我的儿啊……他们占了咱的地,断了咱的根……”
“老人家!”陈阿水跪下来,“太爷爷当年占您家地,是为让刘家子孙有块好坟地。如今我们给您迁坟,让您入土为安,可好?”
老太太的影子晃了晃,慢慢化作一团雾气。雾气里又浮出个穿绸衫的中年男人,正是刘老爷的模样,他瞪着血红的眼睛:“你们陈家占了我的地,断了我的风水!我要你们偿命!”
陈阿水冷汗直冒。他想起怀里的地契——太爷爷当年和刘老爷签的契约,早被他压在箱底。那是张泛黄的纸,写着“陈氏代迁阴宅,刘氏子孙永享吉地;若有灾祸,陈氏一力承担”。
“刘老爷!”陈阿水举起地契,“这是您当年的承诺!您占了我们的祖坟,太爷爷替您背了因果。如今您要寻仇,先问问这纸约答不答应!”
男人的影子剧烈晃动,突然发出尖啸,化作一团黑雾钻进了泥里。
事情没算完。
迁坟后的第七天,王屠户家的母猪下了崽,可崽崽全活不过三天,一落地就浑身发青,像被水泡过。陈阿水的妹妹阿梨也病了,小姑娘才十二岁,夜里总说看见“穿湿衣服的叔叔阿姨”坐在她床头。
张瞎子摸着胡子说:“刘家的冤魂没走,他们怨的是整座乱葬岗的风水被破坏。当年修水渠断了龙脉,如今塌山又冲了阴宅,他们的怨气全积在潭底。”
乱葬岗有个深水潭,村里叫“鬼见愁”。传说早年有村民掉进去,三天后尸体浮上来,浑身青紫,指甲里全是泥。
陈阿水咬咬牙:“我去潭底看看。”
他带着绳子、火把和一把砍柴刀下了水。潭水冷得刺骨,越往下越黑。他摸着潭壁,突然触到个硬物——是块刻着“刘氏佳城”的残碑,和之前张瞎子拿的那半块能拼上。
“阿水!”潭边传来周伯的喊叫声,“快上来!二丫又犯病了!”
陈阿水抬头,看见二丫被几个妇女按在地上,她眼睛翻白,嘴里反复念叨:“水底下有房子……好多人在哭……”
陈阿水咬着牙,把残碑拖出水面。潭底的泥里,隐约露出半截雕花的石门——那是刘家祖坟的地宫入口!
原来,当年修水渠时,刘家地宫被冲开了一角,后来塌山又埋了入口。如今雨水倒灌,地宫里的怨魂全跑了!
陈阿水把情况告诉张瞎子。老阴阳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刘家地宫里有七口棺材,七魄不散,难怪阴魂不散!”
要彻底化解,必须打开地宫,重新安葬七具骸骨,再以陈家的血契镇住怨气。
村里凑了钱,雇了最好的石匠。陈阿水带着人清理潭底淤泥,终于露出了地宫的石门。石门上刻着刘家的家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怨之户,必有余殃。”
“怪不得刘老爷不得善终,”周伯叹道,“他占了别人的地,心里压着怨气,哪有什么福分?”
石门是用糯米浆和桐油封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一股腐臭味涌出来,里面阴森森的,石壁上还挂着褪色的绸缎。七口红漆棺材整整齐齐摆着,最中间的是刘老爷,两边是他妻妾儿女。
陈阿水按照张瞎子的吩咐,在每口棺材前点了三炷香,烧了纸钱。然后取出太爷爷留下的地契,放在刘老爷的棺盖上:“刘老爷,这是您和太爷爷的约定。如今我们把您的骸骨重新安葬,让您入土为安,从此两不相欠。”
就在这时,棺材里突然发出“咔”的一声。陈阿水凑近一看,刘老爷的棺盖竟裂开了条缝,露出一截青紫色的手。
众人吓得后退。张瞎子却镇定地说:“是回光返照。他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怨气快散了。”
陈阿水壮着胆子,轻轻推开棺盖。刘老爷的尸身已经腐烂,可脸上却带着笑——那是解脱的神情。
七日后,刘家地宫重新封好。陈阿水请人在乱葬岗种了两排槐树,又在自家奶奶坟前立了块“陈刘合冢”的碑。
怪事渐渐消了。阿梨的病好了,说再也不看见湿衣服的叔叔阿姨;王屠户家的母猪下了崽,个个白白胖胖;陈阿水的娘烧了七天七夜,终于退了烧,醒来说:“我梦见奶奶了,她说对不起刘家的人,现在都好了。”
周伯拄着烟杆来瞧,叹道:“到底是积善之家,这劫数算是解了。”
陈阿水蹲在新坟前抽烟,忽然明白太爷爷的话:“坟头有水不可怕,怕的是人心没水。”
后来槐柳村再没闹过鬼。只是每年清明,陈阿水都会去乱葬岗,在刘家坟前添把土,在自家坟前浇桶水。他说,活人要记着,死人也不容易;死人要明白,活人也在还债。
山风掠过槐树林,沙沙响着,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而那两棵百年老槐,愈发枝繁叶茂,绿荫罩着整个村子,仿佛在守护着一段被雨水冲刷过的因果。
多年后,陈阿水已到暮年。这年盛夏,村里来了个外乡人。他自称是风水师,路过此地,却被村口的老槐树吸引,说这树有大讲究。他在村里四处转悠,最后来到乱葬岗。外乡人盯着刘家新坟,眉头紧皱,说此地虽怨气已消,但风水被破,日后恐有变数。陈阿水听后心中一紧,忙问如何化解。外乡人说需在村外建一座镇邪塔,以镇住这一方风水。陈阿水召集村民商议,大家虽半信半疑,但想到之前的怪事,还是决定试一试。众人齐心协力,在村外建好了镇邪塔。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槐柳村风调雨顺,庄稼年年丰收,村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那两棵老槐树依旧静静守护着村子,见证着这里的每一个故事,而陈阿水的善举和勇气,也成了槐柳村世世代代流传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