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挟着野艾的苦香,如顽皮的孩子般,一头钻进车窗。我缓缓摇下车窗,那风便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带来一丝凉爽的同时,也将那股独特的香气送入鼻中。
我凝视着窗外,故乡的山梁在暮色的笼罩下,渐渐褪去了白日的清晰,变成了模糊的墨线。那墨线在天地之间交织,勾勒出一幅宁静而又略显苍凉的画卷。
后座的纸箱里,那面铜铃随着车子的颠簸,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叮——”,这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回荡,仿佛是谁在喉咙里滚着半声呜咽,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奶奶走的那晚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腕骨:“娃,替奶奶去一趟乱坟岗。第三排老槐树下,埋着个铁盒子。”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别告诉王伯,他守了四十年,嘴比墓碑还严。”
村口老槐树的影子在车灯里摇晃,我刹住车。乱坟岗就在村后山坳,二十年前还是片荒坡,后来修高速推平了一半,剩下的半坡歪歪扭扭立着上百块墓碑,有的缺了头,有的裂成两半,像被巨手揉皱的纸。
王伯的竹椅还在路口石墩上,他裹着灰布衫打盹,脚边卧着条瘸腿狗。听见脚步声,他猛地睁眼,浑浊的眼珠定在我怀里的纸箱上:“丫头,听奶奶的话没?”
“她说……”我喉头发紧,“说第三排老槐树下。”
王伯咳嗽一声,狗凑过来嗅我裤脚。“你奶奶当年是战地医院的护士。”他从裤兜摸出包烟,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五八年修水库,挖出来半坑骨头,都是穿灰布军装的。她蹲在那儿哭了半宿,说那是她带过的伤员,没等到解放就……后来她每月十五都来,摆供品,烧纸钱。”
“可她从没带我来过。”
“她是怕。”王伯的烟烧到指尖才惊觉,“那年闹饥荒,她在乱坟岗捡过个女娃,就是你妈。你妈亲妈的尸骨就在这坡上,可她不敢认,怕你外婆家的人找来……”
风突然大了,吹得满坡枯叶簌簌响。我攥紧纸箱往坡上走,鞋跟磕在碎石上,咔嗒咔嗒像有人在数数。第三排墓碑前果然有棵老槐树,树洞里塞着个锈铁盒,盒盖上刻着朵极小的红山茶。
打开盒子的瞬间,一张泛黄的照片滑出来。照片里五个穿灰布军装的女兵站在老槐树下,最中间的姑娘扎着麻花辫,腕上系着个铜铃——和我纸箱里的那只一模一样。照片背面写着:“1948年冬,送伤员过封锁线前,文工团的阿昭。”
“阿昭?”王伯的声音在发抖,“你奶奶小名就叫阿昭。”
我想起奶奶枕头下的旧日记本,最后一页夹着张剪报:“1948年12月,护送伤员的文工团员在乱坟岗遭伏击,三人牺牲,两人失踪……”
箱底还有个蓝布包,打开是截腐烂的布带,沾着褐色的渍。王伯凑近闻了闻,脸色煞白:“是血。你奶奶当年肯定是来找阿昭的……她总说对不起那个妹妹。”
山风卷起一片冥纸,扑在我脸上。恍惚间,我听见细弱的哼唱,是首老歌:“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铜铃突然剧烈震动,叮铃铃响得刺耳。老槐树下,泥土开始松动,一只青灰色的手从树根处伸了出来,腕上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和照片里阿昭的红山茶,颜色一模一样。
王伯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石桌上的供品。我蹲下身,看见树根盘结的泥土里,半张年轻的脸正缓缓浮现,睫毛上沾着湿土,像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姐……”她开口,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我等你好久了。”
奶奶的铜铃还在响,这次不是从纸箱,而是从地底下,一声接一声,敲打着六十年的光阴。
远处传来晨钟,我望着那抹逐渐清晰的青灰色轮廓,终于明白奶奶临终前的眼神。有些遗憾,要在乱坟岗的风里吹一辈子;有些牵挂,会在子孙的掌心,焐成永远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