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在路灯下织成灰蒙蒙的帘幕,我缩了缩脖子,望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21:47。软件园的末班车早已停运,我盯着路边那盏摇晃的老式路灯,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14路站台到了。导航突然发出提示。
我猛地抬头。眼前的站牌锈迹斑斑,水泥基座上爬满青苔,14路三个红色漆字褪成了暗粉,像干涸的血渍。这个站点我再熟悉不过——从公司到租住的福兴里小区,这条线我坐了三年,可三个月前贴出公告说线路调整,之后再没见过14路的影子。
雨幕里传来轮胎碾过积水的声响。我眯起眼,一辆深绿色的公交车正缓缓驶来。它的样式太旧了,车身漆皮剥落处露出铁锈,前挡风玻璃蒙着层雾,车顶的广告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斑驳的白漆——那是早该被淘汰的旧款。
更诡异的是车灯。两道昏黄的光柱切开雨幕,却不似普通路灯般温暖,倒像浸在河底的磷火,忽明忽暗。
小伙子,上车不?驾驶座的窗户摇下一条缝,司机的脸隐在阴影里。他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摩擦金属,末班车,再等可没了。
我鬼使神差地拉开车门。车厢里飘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若有若无的鱼腥。座椅是深蓝色的绒布,大部分空着,只有后排靠窗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她正低头纳鞋底,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这雨夜缝起来。
投币箱的金属面板泛着冷光,我摸出两枚硬币投进去,一声,在空荡的车厢里撞出回音。司机没再说话,踩下油门。公交车抖了抖,缓缓驶离站台。
我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心跳莫名加快。这条路线我闭着眼都能背下来:右转进朝阳路,经过福兴桥,第三个路口左转...可此刻的景象却陌生得可怕——朝阳路的霓虹灯全灭了,便利店的招牌像被泼了墨,连平时24小时营业的包子铺都黑着灯。
师傅,这路...好像不太对?我试探着开口。
司机没回头,方向盘上的手青筋暴起:哪有什么对不对,到站就下。
老太太突然抬起头,她的脸隐在阴影里,可我能看见她的眼睛——眼白泛着青灰,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小同志,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看见桥边的柳树没?
我愣了愣:福兴桥?那桥边的柳树...去年台风刮断了。
老太太的手顿了顿,针尖扎进指腹,渗出一滴血珠。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继续纳着鞋底:断不了的,你看,它还缠在桥桩上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雨雾中,福兴桥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座老石拱桥,桥栏上的石狮子被岁月磨得圆钝。可此刻,桥边那棵本应只剩残桩的老柳树,竟抽出了新枝,细长的柳条垂进水里,像无数只绿色的手。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河水。平时浑浊的河水此刻泛着青黑,水面浮着星星点点的白,仔细看才发现是成片的纸钱。它们打着旋儿顺流而下,有几片贴在车窗上,我伸手去擦,指尖触到的不是纸,而是一片冰凉的皮肤。
叮——福兴里小区到了。
报站声突兀地响起,是那种老式的机械音,带着电流杂音。我猛地站起身,却发现车门纹丝不动。司机仍背对着我,老太太的针脚仍在穿梭,仿佛刚才的报站声只是幻觉。
师傅,我要下车!我拍着投币箱,声音发颤。
司机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脸,我看清了他的模样:那张脸像是被泡发了的尸体,皮肤肿胀发白,眼球浑浊得像两颗浑圆的玻璃珠。他的嘴角咧开,露出一排泛黄的牙齿:到站了,下车吧。
车门一声打开。一股寒气涌进来,夹杂着水草和腐烂的气味。我踉跄着冲出去,回头望去,公交车已消失在雨幕里。路灯下,站牌不知何时换了模样,14路三个字红得刺眼,像是刚刷上去的。
福兴里的电子门禁闪着绿光,我刷了卡冲进楼道,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电梯停在18楼,我按下按钮,金属门缓缓打开,镜面墙上映出我苍白的脸——以及身后的人影。
那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她站在电梯角落,手里捏着纳了一半的鞋底。我猛地转身,她却像被风吹散的雾,瞬间消失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合租的室友阿杰发来的消息:你看到14路了吗?我在阳台看见你上那车了,吓死我了!
我盯着屏幕,手指发抖地打字:那车...有问题。
何止有问题!阿杰的消息秒回,我查了,14路十年前就停运了。1998年那场洪水,14路载着43个人过福兴桥,桥塌了,全沉河底了。
我盯着43人三个字,喉咙发紧。十年前?可我明明记得三年前还坐过14路。
还有更邪门的,阿杰继续发消息,我奶奶说,每年农历七月十五,14路会回来接人。你今天...刚好是七月十五?
我猛地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惨白的光洒在楼下的福兴桥上。桥边的柳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她正仰着头,朝我家的方向看来。
手机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我颤抖着接通,听筒里传来电流杂音,接着是一个沙哑的男声:小伙子,下一班车...该走了。
我想挂电话,可手指按在挂断键上,却像被定住了一样。听筒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你还记得吗?十年前的今天,你也在车上。
记忆的碎片突然翻涌而来。
1998年7月15日,暴雨倾盆。我那时刚上高三,为了赶早自习,坐了14路公交。车厢里很挤,我挤在后排,旁边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她正低头纳鞋底。司机是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车窗蒙着雾,我看见外面的福兴桥在雨中若隐若现。
师傅,开慢点儿!有乘客喊。
司机没应声,反而踩下了油门。公交车冲上桥面时,我听见一声——那是桥体断裂的声音。河水倒灌进来,冰冷刺骨。我被人群挤到窗边,看见老太太的蓝布衫被水冲走,她的脸朝着我,眼睛睁得很大,嘴型是。
然后一切都黑了。
你当时抓住了我的鞋底。老太太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可最后...还是松开了。
我猛地转身,看见她站在客厅中央。她的蓝布衫滴着水,鞋底上的针脚还在渗血。她一步步走近,我闻到她身上的霉味,还有河底的淤泥味。
你以为逃得掉?她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这十年,你每年七月十五都会梦见这辆车。你加班到深夜,就是在等它来接你。
我退到窗边,楼下传来公交车的轰鸣。14路停在楼下,车门开着,里面坐满了人——都是十年前的乘客,他们的脸肿得变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司机转过头,他的脸还是那样肿胀,嘴角咧到耳根:到站了,下车吧。
我尖叫着后退,却撞在冰冷的玻璃上。镜子里的我身后,站着43个身影。他们一步步逼近,水从他们的衣服里渗出来,在地板上汇成小溪。
老太太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她的手冷得像冰块:跟我走吧,河底的柳树抽新芽了,该回家了。
窗外的公交车鸣笛三声,车门缓缓关闭。我看见车窗上倒映出44张脸——43张苍白的面孔,和我惊恐的脸。
最后一刻,我听见阿杰在门外砸门:开门!快开门!
就在我绝望之际,门“砰”的一声被阿杰撞开。他冲进来,一把拉住我,大喊:“快跑!”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门,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声。跑到楼下,那辆14路公交车竟又出现在眼前,车门缓缓打开,像是在召唤我们。阿杰拉着我绕过它,往小区外跑去。可刚到门口,就看见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站在那儿,旁边是那些乘客,他们的眼神空洞又阴森。阿杰从兜里掏出一个桃木符,大喊:“这是我奶奶给的,或许有用!”他把桃木符扔向老太太,老太太被符上的光芒逼退一步。我们趁机冲了出去。一路狂奔到大街上,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司机催促:“快上车!”我们刚坐进去,就看见那些身影追了出来。出租车疾驰而去,我回头望去,他们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等车停下,我发现回到了公司。阿杰说:“或许只有这里能暂时安全。”我们瘫坐在办公室,不知这噩梦何时才是尽头。
14路的尾灯消失在雨幕里,后视镜里,福兴桥的柳树下,多了44个等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