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码头被浓雾笼罩。
我像往常一样来这里晨练,却看到一群人已经聚集在岸边。不是王女士他们,而是一些新面孔,大约二三十人,穿着统一的白色t恤,背后印着“慈悲放生团”几个字。
他们在放生的是——绿豆。
成袋的绿豆被倒入海中,绿色的小点在白色泡沫间沉浮,形成一种怪异的画面。我站在远处观察,注意到这些人更加组织化,有领头的在念诵经文,其他人整齐地跟随,倒豆子的动作也整齐划一,像某种邪教仪式。
我走上前,这次没有立即劝阻,而是问领头的一个中年男人:“你们为什么要放生绿豆?”
男人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净化水域,积累功德。”
“绿豆不是生物,如何积累功德?”我问。
“万物有灵!”男人提高声音,“米、面、豆,都是生命能量的载体!我们释放这种能量,就是在行大慈悲!”
荒谬。但我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继续问:“你们听谁说的这种方法?”
男人犹豫了一下:“是...是一位大师的教导。”
“哪位大师?”
“你不必知道。”男人转过身,继续指挥放生。
我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王女士。她没有参与操作,而是站在一旁观看,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我们的目光相遇时,她冷笑了一声。
突然,一个年轻的团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盯着海面,脸色苍白:“那、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漂浮的绿豆和尚未完全溶解的面粉混合物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是鱼,而是更大的、不规则的形状。
一个胆大的男人用长杆拨弄,那个物体翻了过来。
是一具猫的尸体,已经肿胀腐烂。
人群发出惊呼,纷纷后退。紧接着,第二具、第三具动物尸体浮了上来——狗、鸽子,甚至还有一只小羊羔。
“这、这是怎么回事?”领头的男人结巴着问。
王女士突然开口:“这是考验!是魔障!大家不要怕,继续放生,用我们的功德超度这些亡灵!”
一些人听从了,颤抖着继续倒绿豆。但更多人停下了,惊恐地看着越来越多的动物尸体浮出水面。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和面粉发酵的酸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打电话给环保部门和动物保护组织,然后开始录像。这次,没有人阻止我,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是你!”王女士突然指着我尖叫,“是你搞的鬼!你破坏了我们的功德,招来了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这些动物尸体是从哪里来的?”我冷静地问,“如果你们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你们招来的?”
王女士的脸色瞬间惨白。人群中,几个人交换了不安的眼神。
环保部门的人很快赶到,动物保护组织的人也来了。经过初步检查,这些动物都是近期死亡的,被丢弃在海中,因为大米面粉的发酵产生的气体而浮出水面。
“我们需要调查这些动物的来源。”动物保护组织的工作人员严肃地说。
“不关我们的事!”王女士尖叫道,“我们只是在放生!”
“那这些动物为什么恰好出现在你们放生的区域?”我问。
人群中,一个年轻女孩突然哭了起来:“我、我知道...是王姐让我们去收集流浪动物,说、说要把它们‘放归自然’...”
所有人都惊呆了。
“她说这样功德更大,救度生命...”女孩抽泣着,“但我们没有伤害它们,只是给它们喂了安眠药,然后放在筏子上推到海里...她说它们会醒来,游到岸边...”
“安眠药过量会致死。”动物保护组织的工作人员冷冷地说,“尤其是在海水中,动物很容易溺亡。”
王女士疯狂地摇头:“不!不!它们是自由的!它们是幸福的!我给了它们解脱!”
她的尖叫在海风中回荡,疯狂而绝望。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师父警告的含义:当执念被包裹上慈悲的外衣,它会滋生出最可怕的恶。
警察来了,带走了王女士和相关人员。其他放生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海面上漂浮的动物尸体和粮食混合物,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自己行为的后果。
那个最先哭起来的女孩走到我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们真的以为是在做善事...我们真的以为...”
“现在你们知道了。”我说,语气意外地平静,“现在你们可以选择真正的善。”
调查持续了几天。真相逐渐浮出水面:王女士组织的“放生团”不仅放生粮食,还“放生”流浪动物——实际上是将它们丢弃到海中任其自生自灭。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还涉及非法购买野生动物放生,其中许多动物因不适应环境而死亡。
媒体报道了这件事,标题是《被误解的慈悲:放生还是杀生?》。舆论哗然,人们开始讨论什么才是真正的放生,什么才是真正的慈悲。
一周后,我在码头遇到了花白头发的老赵,那个曾经放生大米的拆迁老板。他独自一人站在岸边,望着大海。
“陈先生。”他主动打招呼,声音沙哑。
我点点头,没有多言。
“我儿子住院了。”他突然说,“白血病。”
我愣住了:“我很抱歉。”
“医生说治不好,只能延缓。”老赵的声音颤抖,“我捐了钱,放生了,拜了佛,什么都做了...为什么还是这样?为什么福报没有来?”
我看着这个曾经固执的男人,此刻他只是一个绝望的父亲。
“也许,”我小心地选择措辞,“福报不是这样交换的。也许真正的福报,是您陪伴儿子的每一天,是您给他的爱,是您为其他病人提供的帮助——如果您有能力的话。”
老赵沉默了,久久地望着海面。远处,清洁船正在打捞海上残留的垃圾,工人们小心地将动物尸体收集起来,准备妥善安葬。
“我强拆的那户人家,”老赵突然说,“那个跳楼的男人,他儿子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
他没有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因果不是简单的报应,不是“你害我儿子,所以我儿子也要受害”的等价交换。因果是复杂的网,是行为的涟漪,是良知的重负。
“去和儿子好好相处吧。”最后我说,“这是您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
老赵点点头,蹒跚着离开了。他的背影在冬日苍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瘦小。
又过了一周,寺庙组织了一场真正的放生活动——在专业人士指导下,将本地鱼苗放归适合它们生存的水域。我参加了,看到许多人认真聆听环保知识,学习如何辨别适合放生的物种,如何选择合适的地点。
这才是放生应有的样子:尊重生命,尊重自然,以智慧引导慈悲。
活动结束后,我独自来到海边。夕阳西下,海面一片金黄。经过清理,海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颜色,只是偶尔还能看到一两点白色——或许是残留的米粒,或许是贝壳,已分不清。
我想起师父的话:一盏灯能照亮黑暗。
也许我点的这盏灯很小,但至少,它照亮了一小片地方。至少,让一些人看到了被误解的慈悲可能带来的伤害。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闻推送:本地通过了一项新规,加强对“放生”行为的管理,要求所有放生活动必须提前报备,接受环保指导。
我笑了笑,收起手机。
海风依旧,带来远方的声音。浪涛拍岸,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永恒的道理。在这个无常的世界里,也许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出一份清醒的声音,持守一份正确的见解。
这本身,就是一种放生——从无知和偏执中,释放自己与他人的心灵。
远处,一群海鸥飞过,发出清脆的鸣叫。它们俯冲入海,又振翅飞起,口中衔着银光闪闪的小鱼。
生命自有其循环,自然自有其法则。
而人类要学习的,也许只是尊重与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