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b超室里,冰凉的凝胶涂在隆起的腹部,探头在上面滑动。屏幕上是黑白影像,医生指着那个跳动的小点告诉我,那是孩子健康的心脏。
“一切正常,林太太。”医生微笑着说,“宝宝很健康。”
丈夫紧紧握着我的左手,喜悦洋溢在他的脸上。而我却盯着屏幕上那个模糊的小生命,胃里一阵翻搅。自从怀孕以来,这种不安就如影随形。
“医生,能...能看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吗?”我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
丈夫惊讶地看我:“我们不是说好不提前知道吗?”
医生看了看我们:“技术上可以,但既然你们之前决定......”
“请告诉我。”我坚持道,心跳加速。
医生移动探头,仔细查看片刻:“看起来是个男孩。恭喜。”
丈夫欢呼一声,俯身亲吻我的额头。我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右手腕的幻肢痛突然发作,那种早已不存在的肢体传来的剧痛让我几乎呻吟出声。
男孩。果然是个男孩。
离开医院时,丈夫兴奋地计划着要买蓝色的婴儿服,要准备男孩子的玩具。我勉强笑着,心不在焉地附和。我的思绪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弟弟。
母亲每年寄来的信里,总会附上一两张照片。那男孩圆脸大眼,长得像母亲,但眉宇间有父亲的影子。他一年年长大,从襁褓中的婴儿到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再到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最新的一张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他考上了太原的学校。
母亲的字迹一年比一年颤抖,但内容始终不变:多亏了你,才有了这个孩子。你是我们家的功臣。
功臣。这个词让我作呕。我用血肉换来的“功臣”称号。
回到家后,丈夫忙着打电话向亲友报喜。我走进为宝宝准备的 nursery room,淡黄色的墙壁,云朵形状的吊灯,原木婴儿床上挂着星空图案的帷幔。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那么正常。
但我知道,正常只是表象。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完全修复。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座小庙。
这次,梦更加清晰。我能闻到供桌上灰尘与香烛混合的气味,看到神像脸上剥落的彩漆,感受到石板刺骨的冰凉。父亲按住我的手臂,刀光落下——
但这次,当我看向供桌,上面摆放的不再是我的右手和右耳,而是一个小小的、蜷缩的婴儿形体。
我尖叫着醒来,浑身被冷汗湿透。
“又做噩梦了?”丈夫迷迷糊糊地搂住我,“孕期的荷尔蒙变化,医生说是正常的。”
我摇摇头,无法解释这种恐惧。起身走向浴室,用冷水冲洗脸庞。镜中的女人双眼凹陷,脸色苍白如纸。我轻轻抚摸腹部的隆起,感受着里面的小生命踢动。
“对不起,”我喃喃自语,“妈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回到床上后,我再也无法入睡。悄悄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我在搜索框中输入了那个地名——我的家乡,山西长治的那个小村庄。
几条新闻跳了出来。最上面的一条让我屏住了呼吸:
《传统村落民俗研究:晋东南地区的求子习俗与信仰》
我点开链接,心跳加速。文章学术而冷静地描述了老家长治一带的民间信仰,其中一段特别提到了“献祭”习俗: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为了求得子嗣,家庭会进行‘替代献祭’,即通过象征性的仪式,将已有的女孩‘奉献’给送子娘娘,以换取男孩的降生。这种习俗在极端贫困和迷信的地区尤为盛行...”
我的手指颤抖着继续滑动屏幕。
“...据传,最极端的形式涉及身体部位的献祭,通常是手指或耳部,象征孩子已成为神的所有物...”
我关掉网页,胃里翻江倒海。原来我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别的女孩,别的祭品。
这一发现没有让我感到安慰,反而加深了恐惧。这意味着那不是个别疯子的行为,而是一种...传统。一种可能不会轻易消失的传统。
第二天,我去了市图书馆,查阅了大量资料。越是了解,就越是恐惧。这些习俗比我想象的还要根深蒂固,尽管形式上可能有所变化,但核心的迷信依然存在。
回家的地铁上,我注意到一个老妇人一直盯着我看。她穿着不合时宜的深色褂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髻。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她竟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仿佛认可了什么。
我慌忙移开视线,提前一站下了车。
接下来的几周,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有时是街角的一个身影,有时是商场里的一瞥。我告诉自己这是孕期的 paranoid,但那种感觉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天下午,门铃响了。监控画面显示门口站着一个快递员,手里捧着一个盒子。
我打开门,签收了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我的本名,那个从嫁人后就不再使用的名字:李潇潇。
我的心沉了下去。知道这个地址和我本名的人,寥寥无几。
用剪刀划开胶带时,我的手在颤抖。打开盒子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老家特有的,混合着黄土、煤烟和霉味的气息。
盒子里是一些婴儿用品:一双小巧的虎头鞋,一件红色的肚兜,一顶绣着八卦图案的帽子。都是老家的样式。底下还有一封信。
信纸泛黄,字迹熟悉而颤抖:
“潇潇吾女:
闻汝有喜,甚慰。家有后嗣,天赐麟儿。此皆当年之诺显灵。娘娘赐子,必索回报。好自为之。
母字”
我的手一松,信纸飘落在地。虎头鞋上精致的绣花突然变得狰狞可怕,那老虎的眼睛仿佛活过来一般,直直地盯着我。
回报?什么回报?娘娘要什么回报?
我冲进卫生间,呕吐不止。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恐慌,不安地踢动着。
丈夫回家时,我已经把盒子藏在了衣柜最深处。他注意到我的脸色异常,我借口说是孕吐加重。
那晚,我悄悄搜索了“送子娘娘”的信息。结果令人不安:这位女神并非主流佛教或道教神只,而是地方性的民间信仰,主要流传于山西部分地区。传说中,她确实会赐予子嗣,但总是要求回报——有时是供品,有时是誓言,有时是...别的东西。
最令人不安的是,一些边缘论坛上的帖子提到了“债代相传”的概念——送子娘娘赐予的孩子,其代价可能会由后代承担。
我关掉电脑,双手颤抖。突然,右手腕的幻肢痛再次发作,这次剧烈得让我几乎尖叫。我摸索着床头柜里的止痛药,却碰倒了一个相框。
那是丈夫和我上个月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们笑容灿烂,期待着小生命的到来。而现在,照片中的我的脸似乎扭曲了,背景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穿着旧式褂子的老妇人。
我猛地摇头,再看时,影像又正常了。
孕期压力,我告诉自己,只是荷尔蒙和焦虑在作祟。
但内心深处,我知道不是这样。
有什么东西跟着来了。从那个山西的小村庄,一路跟着我,来到了上海,来到了我的家,我的子宫。
第二天,我决定去看心理医生。候诊室里,我坐立不安,不断摩挲着右手腕上的伤疤。
“林太太?”护士叫了我的名字。
我走进诊室,向医生简要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孕期焦虑,噩梦,幻肢痛加剧。我没有提及那个盒子和信,也没有详述过去的创伤。
医生建议进行放松训练,开了些孕妇安全的轻度镇静剂。但当我起身离开时,她突然问:
“林太太,请原谅我的冒昧,您手上的伤...是某种仪式造成的吗?”
我猛地转身:“为什么这么问?”
医生微微后退:“只是...我见过类似的伤疤。几年前我在山西做医疗支援时,见过几个女性有类似的...残缺。当地人说那与某种求子习俗有关。”
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您还知道什么?”
医生犹豫了一下:“不多。只是听说那些家庭后来都得了男孩,但似乎都...不太顺利。有一种说法是,送子娘娘赐予的孩子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他们总是想要回去。”
诊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冰冷。
“想要回去?”我轻声问。
医生似乎后悔说了这么多:“这只是迷信,林太太。不要多想。重点是您现在需要休息和放松。”
我恍惚地离开诊所,医生的话在脑海中回荡。
“送子娘娘赐予的孩子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他们总是想要回去。”
回到家时,天色已暗。丈夫还没回来,屋子里一片寂静。我打开灯,突然注意到 nursery room 的门虚掩着——我记得早上明明是关着的。
我慢慢推开门。
房间中央,那个我藏起来的盒子敞开着,里面的东西被整齐地摆放在婴儿床上:虎头鞋放在床尾,红肚兜铺在床单上,八卦帽摆在枕头位置。
仿佛在为什么做准备。
我后退一步,撞到了什么东西。转身一看,是婴儿摇椅正在轻轻晃动,仿佛刚刚有人从上面站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那种老家庙里烧的香的气味。
我颤抖着拿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亲爱的,我正要打给你呢。”他的声音轻松愉快,“猜猜谁来了?你弟弟!他正好来上海实习,想来看看我们。我让他过来吃晚饭了,应该快到了。”
我几乎拿不住手机。
弟弟?那个我用血肉换来的弟弟?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弟弟?
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我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门外,相貌与母亲寄来的照片上的男孩依稀相似,但更加成熟。他微笑着,手里拿着一束花。
但让我浑身冰凉的是他的身后——阴影中似乎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穿着深色褂子的老妇人。她抬起头,视线穿透门板,直直地看着我。
幻觉,一定是幻觉。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姐姐,”年轻人笑着说,声音出奇地熟悉,仿佛在梦中听过千百回,“终于见面了。母亲让我来看看你——和你腹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