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23日, 农历七月初一, 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出火, 忌:斋醮、开市、开仓、作灶、造船。
夜深了,我又从那个噩梦中惊醒。
汗水浸透了睡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右手腕处的旧伤隐隐作痛——即便那里早已空无一物。丈夫在身旁熟睡,呼吸平稳,对我们的孩子即将到来的事一无所知。我悄悄起身,走向浴室,打开灯,面对镜子。
镜中的女人三十出头,面色苍白,齐肩的黑发被汗水黏在脸颊。我下意识地用左手捋了捋头发,右耳部位只剩下一块扭曲的疤痕,被巧妙地隐藏在发丝之下。二十年过去了,这些伤痕依然清晰可见,如同刻在灵魂上的烙印。
我颤抖着触摸右耳残缺的部位,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1998年,山西长治的一个小村庄。我那年七岁,名叫潇潇。
夏日的村庄被热浪笼罩,蝉鸣不止。我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我坐在树下,用左手笨拙地练习写字。村里的孩子都去上学了,而我因为“残缺”被拒之门外。
“潇潇,进来!”母亲从屋里喊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急切。
我起身走进昏暗的土屋。父亲坐在炕上抽烟,眉头紧锁。母亲站在一旁,手指不安地绞着围裙边缘。屋里还有一个人——刘大仙,村里有名的神婆,据说能通天地鬼神。
刘大仙眯着眼睛打量我,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而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
“就是她了?”刘大仙问,嘴里喷出大蒜和烟草混合的臭味。
父亲点点头,吐出一口烟圈:“就她一个娃。”
“八字纯阴,女身残缺,正是最好的祭品。”刘大仙枯瘦的手指掐算着,“献祭于天,必得贵子。”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本能地感到恐惧,向后缩了缩。母亲避开我的目光,嘴唇颤抖着。
“真的灵验吗?”父亲问,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渴望。
“王家、李家,都是这么得的儿子!”刘大仙拍着胸脯,“把孩子献给送子娘娘,娘娘就会赐下男丁。她的手和耳朵,娘娘会收下作为信物。”
那天晚上,母亲给我洗了澡,换上一件红色的新衣服。她的手一直在发抖。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我问,心里惴惴不安。
“去一个能给你带来小弟弟的地方。”母亲的声音空洞,眼睛红肿,像是哭过。
深夜,父亲抱着我出了门。母亲没有跟来,我回头看见她站在门口,影子被屋内的灯光拉得很长很长。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父亲背着我走在乡间小路上,刘大仙举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萤火虫在田野间飞舞,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我趴在父亲背上,这是记忆中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背我。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我怯生生地问。
“别问,很快就好了。”父亲的声音粗哑。
我们来到了村外山脚下的一座小庙。那庙破旧不堪,平时没人敢来,都说这里闹鬼。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刘大仙手中的灯笼投射出摇曳的光影。
庙内供奉着一尊我看不清面容的神像,前面摆着一张破旧的供桌。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霉变混合的怪味。
“放在这里。”刘大仙指指供桌前的一块石板。
父亲把我放在石板上,他的手劲很大,捏得我生疼。我想哭,但不敢哭出声。
刘大仙开始念念有词,绕着我不停转圈,摇晃手中的铃铛。她在神像前点上三柱香,烟雾缭绕中,她的脸变得扭曲可怕。
“时辰到了。”她突然说。
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把刀——那把平时用来宰杀家禽的砍刀。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爸爸!”我惊恐地叫道。
父亲的眼睛里有一种疯狂的光芒,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他抓住我的右臂,用力按在石板上。
“忍着点,丫头。”他说,声音冰冷,“为了你弟弟。”
我尖叫起来,挣扎着,但七岁孩子的力气怎能抗衡成年男子?刘大仙按住我的腿,嘴里念得更快了。
“不要!爸爸!不要!”我哭喊着,眼泪模糊了视线。
刀光一闪。
剧烈的疼痛从手腕处传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直达骨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与手臂分离,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石板和父亲的衣服。
我尖声惨叫,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噩梦才刚刚开始。
父亲松开我的断臂,又按住我的头。刀再次举起。
“右耳,娘娘要信物。”刘大仙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又是一阵撕裂的疼痛,这次是在头部右侧。温热的血液顺着我的脖颈流下,混合着眼泪。我闻到自己血液的铁腥味,听到它滴落石板的声音。
父亲松开我,拿起我的右手和右耳,恭敬地放在供桌上。刘大仙用黄纸符咒盖在上面,继续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我躺在石板上,疼痛几乎让我失去意识。血液不断从伤口流出,我感到越来越冷,视线开始模糊。父亲和刘大仙不再看我,他们跪在神像前磕头,祈求送子娘娘赐予男丁。
我要死了,我模糊地想。没有人要我,没有人爱我。我只是一个祭品。
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时,庙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身影冲了进来——是村里的王大夫,唯一上过大学的年轻人。
“你们在干什么!”他惊呼道,看到石板上的我,脸色顿时惨白。“天哪!疯子!你们这些疯子!”
他冲过来,脱下衬衫,迅速包扎我的手腕止血。父亲和刘大仙试图阻拦,但王大夫一拳打在父亲脸上,将他击倒在地。
“这孩子会死的!你们这是谋杀!”他怒吼着,抱起我冲向门外。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很模糊。王大夫把我送到了县医院,救了我的命。警察来了,带走了父亲和刘大仙。母亲来看过我一次,哭着说对不起,但她已经怀上了,b超显示是个男孩。
“娘娘显灵了。”她喃喃道,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伤过度。
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家。由于伤势过重,我在医院住了很久,后来被送到市里的孤儿院。没有人愿意领养一个残疾的女孩,我在孤儿院长大,学会了用左手做一切事情。
每年生日,母亲都会寄来一封信和一点钱,信里总是提到我弟弟多么聪明健康。我从不回信,那些钱我也从未动用过,它们存在一个账户里,像是血淋淋的赎金。
二十年过去了,我离开了山西,在上海找到了工作,遇到了爱我的丈夫。我从未告诉他我的过去,只说小时候遭遇过意外。他温柔体贴,接受我的一切,包括那些残缺。
如今我怀孕了,超声波显示是个男孩。丈夫欣喜若狂,而我却陷入了深深的恐惧。
每晚我都会做同一个梦:我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父亲举着刀向我走来。但梦里,他的脸变成了我的脸,而我变成了那个即将被献祭的孩子。
有时半夜醒来,我会莫名地担心腹中的胎儿。我会轻轻抚摸肚子,感受他的踢动,然后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健康的男孩。
就像父母用我的血肉换来的那个弟弟。
就像我现在拥有的这个孩子。
浴室的门轻轻开了,丈夫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
“潇潇,又做噩梦了?”他关切地问,走过来拥抱我。
我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点点头,说不出话。
“怀孕让你压力太大了。”他轻抚我的头发,小心避开右耳的部位,“明天我请假陪你去医院再做一次检查,好吗?”
我又点点头,让他领我回床上。但我知道,无论多少检查也消除不了我内心的恐惧。
有些伤要用一辈子去治愈,有些痛要用一生去偿还。
而我害怕的是,某种诅咒或许已经随着血液,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