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发霉的抹布,湿漉漉地捂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
林夏盯着手里那份烫金封面的文件夹,指腹在“和解意向书”几个凸起的黑体字上摩挲了两下。
纸张很厚,手感一流,带着大厂特有的那种傲慢的精致。
“这帮孙子,动作倒挺快。”阿哲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两条长腿架在会议桌上,椅子晃得让人心慌,“昨天刚把那份《职场霸凌实录》的数据透出去,今天早上这玩意儿就送到了前台。我还以为是哪个迷妹送的情书呢。”
林夏没接茬,翻开第一页。
条款密密麻麻,用词极尽考究。
什么“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双方友好协商”、“旨在促进行业良性发展”。
系统提示框在她眼前不合时宜地弹了出来,这次是个鲜红的感叹号,悬浮在那行“一次性补偿金”上方:【陷阱提示:附加保密协议包含终身禁言条款,且违约金为补偿金的十倍。】
“顾律,你看看这个。”林夏把文件滑到桌子对面。
顾沉舟正在擦眼镜。
他那副无框眼镜总是擦得一尘不染,仿佛上面哪怕沾了一粒灰尘都会影响他的法律判断。
他慢条斯理地戴上眼镜,扫了一眼文件,没伸手去接,只是用钢笔敲了敲桌面:“不用看,格式合同。前三个条款肯定强调‘无过错离职’,中间夹杂着让你放弃所有追诉权的声明,最后是一笔看起来很诱人,但实际上买断了你下半辈子说话权利的封口费。标准操作。”
“他们急了。”李曼正在角落里给刚送来的外卖分盒,她把一盒不加葱的炒饭推到林夏面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白菜涨了两毛钱,“以前咱们去劳动仲裁,他们连正眼都不带瞧的,派个实习法务来就把咱们打发了。现在倒好,副总裁亲自签名的意向书,还用顺丰加急。”
林夏扒了一口饭,米粒有点硬,硌得牙龈发酸。
她嚼了两下,硬吞了下去。
“不是急,是怕。”她放下筷子,目光落在文件末尾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上,“咱们以前是讨薪的乞丐,现在是拿着炸药包的疯子。他们不怕乞丐,但怕疯子把他们的底裤炸出来。”
陈导一直没说话,她正蹲在地上调试那台老旧的摄像机。
镜头正对着会议桌上的那份文件。
红色的录制灯一闪一闪,像只窥视的眼睛。
“这段能播吗?”陈导头也不抬地问,“把这份和解书的内容公开。”
“公开?那是违法的。”顾沉舟皱了皱眉,职业病犯了,“虽然还没签,但文件上印着‘绝密’两个字。直接公开内容,他们反手就能告咱们侵犯商业秘密。”
林夏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细纹会聚成一道凌厉的弧线,那不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而是无数次在深夜加班、在会议室厮杀后留下的刀痕。
“谁说我们要公开内容了?”她伸出手指,点了点文件上的几个关键词,“顾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法律上有一种东西叫‘自认’?”
顾沉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亮了一下:“民事诉讼证据规则。当事人在书面材料中承认的事实,对方当事人无需举证。”
“这就对了。”林夏站起身,走到白板前。
白板上画满了这几个月来他们收集到的证据关系图,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她拿起马克笔,在“系统性裁员”那个圈上重重地画了个叉,然后把箭头指向了桌上的文件。
“他们为了让我们闭嘴,在和解书里列举了所谓的‘误会’。”林夏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进空气里,“比如,第三条写着:‘对于此前因算法模型调整导致的个别员工离职误判,公司深表遗憾’。”
阿哲把嘴里的烟拿下来,夹在耳朵上,椅子也不晃了:“我去,这不就是承认了他们用算法裁员吗?”
“还有第五条。”林夏继续说道,“‘鉴于双方对加班时长的统计口径存在差异,公司愿意额外支付一笔慰问金’。翻译成人话就是:我们确实没给够加班费,但这钱不能叫加班费,得叫慰问金,免得留下把柄。”
“妙啊。”李曼忍不住鼓掌,“他们想用钱把屎擦干净,结果反而把屎抹在了脸上。”
林夏看着窗外。
写字楼的灯光把夜空映得暗红,像一块还没结痂的伤口。
她想起三个月前,自己抱着纸箱被保安像赶狗一样赶出公司大门的时候。
那天的风很大,吹得她眼睛生疼。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完了,三十四岁,单身,失业,背着房贷,在这个城市里像一只断了脚的蚂蚁。
现在,那只蚂蚁正站在巨人的脚趾缝里,手里握着一根毒刺。
“陈导,镜头别停。”林夏转过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咱们不公开文件内容,咱们只直播‘签’文件的过程。”
“签?”阿哲瞪大了眼睛,“姐,你真要签?那可是……”
“签个屁。”林夏冷笑一声,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色的记号笔,“顾律,帮我拟一份回函。就说,感谢贵司提供的这份‘证据清单’,这上面的每一条‘误会’,我们都会在法庭上一一核实。既然贵司已经书面承认了算法存在‘误判’和加班费存在‘差异’,那我们就省去了举证的麻烦。”
系统提示再次刷新:【策略推演:此举将激怒对方法务团队,但会使对方陷入“解释即掩饰”的逻辑死循环。
胜率提升至75%。】
“这叫什么?”林夏拧开笔盖,红色的墨水在白纸上洇开,“这叫把他们递过来的刀子,磨快了再捅回去。”
顾沉舟的嘴角难得地勾起一丝弧度。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键盘敲击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脆,像是一场反攻的前奏曲。
“标题我都想好了。”阿哲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掏出手机开始编辑文案,“就叫《感谢前东家送来的‘认罪书’,法庭上见!》”
李曼把剩下的半盒炒饭吃完,擦了擦嘴:“那我这就去联系之前的那些受害者,告诉他们,咱们手里有实锤了。这次不是聊天记录,不是录音,是白纸黑字加公章。”
林夏走到陈导的镜头前,看着黑洞洞的镜头。
她没有化妆,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
“开机了吗?”她问。
“一直开着。”陈导比了个oK的手势。
林夏深吸一口气,举起手里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属于产品经理解决掉致命bug时的微笑。
“大家好,我是林夏。就在刚刚,我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窗外,霓虹灯闪烁,城市的喧嚣依旧。
没人知道,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哭泣,而是雷霆般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