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大地,无端震颤。
并非山崩地裂之灾,而是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沉闷却有力的搏动。
昆仑山巅,万年积雪簌簌落下,山体自主吞吐混沌灵气,泛起如玉微光。
不周山脚下,地脉之气如苏醒的巨龙,奔涌流转,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显磅礴有序。
四海深处,暗流汹涌,无数水族惊惶四顾,感应到某种陌生的伟力正在滋养它们赖以生存的浩瀚汪洋。
一些灵智初开的精怪,对着巍峨山峦或古老树木祈祷,竟偶尔能得到一丝微弱的、带着泥土与生机气息的回应。
虽懵懂混沌,却真实不虚。
那是尚未被正式敕封、却已本能呼应地脉意志的“土地”与“山神”在无意识地行使权能。
这股无声的浪潮席卷洪荒,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倚仗推演天机、窥探命运长河的大能。
羲皇宫,伏羲眉心紧锁,指尖先天八卦神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转,推演符文生灭不定,却始终无法勾勒出清晰的轨迹。
他面前原本清晰的天机长河,此刻像是被投入了万吨泥沙,浑浊不堪,过去隐约可见的天道轨迹悉数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磨砂琉璃,只能看到混乱的光影和杂音。
“天道隐晦,地脉奔涌……这是……”
伏羲猛地睁开眼,眸中尽是惊疑不定,
“有何物竟在扰动洪荒根基,混淆阴阳?”
北冥妖师宫,鲲鹏老祖烦躁地一挥袖袍,打散了面前一片水镜般的推演光幕。
光幕碎裂,反噬之力让他气息微微一滞。
“该死!”
他低吼一声,阴鸷的脸上布满寒霜,
“天机怎会混沌至此?连大罗金仙的命数都难以掐算!是谁?是谁在遮掩天机?!”
他本能地怀疑是那几位得了圣位的,或是紫霄宫中那深不可测的鸿钧,却又隐隐觉得,这股搅乱天机的力量,磅礴浩大,带着一种与天道迥异的、沉厚苍茫的意味,并非源自任何个体。
不仅是他,血海的冥河、接引准提、乃至一些隐世不出的古老存在,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这种推演受阻、前路迷茫的困境。
洪荒的天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沌。
三十三天外,紫霄宫阙沉寂如万古玄冰。
高台云床之上,鸿钧道祖的身形已近乎彻底化入那片流转不休的天道法则光海,唯剩一道朦胧轮廓。
头顶那方造化玉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旋,清辉泼洒,却紊乱波动,玉碟表面甚至隐现细微裂痕,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巨力的撕扯。
鸿钧双目骤开,眼底再无万物,唯剩亿万冰冷锁链般交织、生灭演化的天道法则。
他清晰“看”见——洪荒大地上,数座古老山岳自主焕发灵光,地脉奔涌间竟试图挣脱既定轨迹,一股沉眠万古、本应被他以天道彻底覆盖压制的磅礴意志,正于洪荒最深处艰难苏醒。
地道!
这苏醒虽微弱,却如一根顽强的楔子,悍然打入他以造化玉碟编织、覆盖洪荒的天罗地网,不断分流、蚕食着天道对万物细致入微的掌控。天机混沌,根源在此。
“异数频生……”
鸿钧冰冷淡漠的声音在空殿回响,只与躁动的玉碟共鸣,
“巫刚未平,地道又起……迟则生变。”
不再缓慢温养修复,他决意行险。
浩渺无尽的天道之力被强行抽取,自冥冥高处如九天银河决堤,轰然贯入那残缺的造化玉碟!
嗡——!
玉碟剧震,爆发出灼目欲盲的仙光,瞬间穿透宫墙,照彻三十三天!
一股庞大到极致、冰冷到极致的无上威压悍然降临,笼罩整个洪荒!
洪荒万物,无论修为高低,身处何地,在这一刻俱是心胆俱裂!仿佛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扼住了每一寸天地,万物生灵皆感自身渺小如尘,生死操于人手!
金仙以下者,无不战栗匍匐。大罗金仙,亦觉元神滞涩,道心蒙尘。
鸿钧,在以天道伟力,强行加速合道进程,镇压一切异数!
洪荒大地上,那些刚刚亮起的山岳灵光迅速黯淡,奔涌的地脉之气如被套上枷锁,变得迟滞凝涩。
刚刚能微弱回应生灵祈祷的“土地”、“山神”意识,瞬间沉寂,重归懵懂。
天道威压,暂居上风。
云床上,鸿钧那本就虚幻的身影,在天道之力疯狂灌注下,又淡薄一分,与冰冷天道的融合更深,那丝属于“鸿钧”本身的个体意识,如风中残烛,加速消散。
强行合道,代价惨重。
地底最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磅礴地脉并未屈服,只在更深处奔流积蓄,等待下一次喷薄的时机。
与此同时,东海蓬莱仙岛。
仙光冲霄,瑞气千条,将方圆万里海域映照得如同白昼。巍峨仙宫矗立于岛心,琉璃铺地,玛瑙为栏,极尽奢华。
东王公东华帝君高踞九重玉阶之上的鎏金宝座,身着九龙绕日仙袍,头戴紫金冠冕,面容俊朗却带着志得意满的飞扬。
他手持琉璃盏,其内琼浆玉液散发出氤氲灵光。
阶下,万千仙庭部众匍匐,仙娥穿梭献舞,力士擂动天鼓,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盛景象。
“贺帝君!仙庭兵锋所向,万仙臣服!”
一名心腹仙官高举玉杯,声音激昂。
“帝君统御洪荒男仙,乃天命所归!仙庭大势,无可阻挡!”
又一员神将轰然应和,声震殿宇。
东王公朗声大笑,将盏中琼浆一饮而尽,只觉气运加身,洪荒之大,已尽在掌握。
仙庭气运在他感知中如浩瀚汪洋,汹涌澎湃,正值前所未有的巅峰!
就在他欲再举杯,接受万众朝贺之际——
一股冰冷、绝对淡漠、不含丝毫情绪的意志,毫无征兆地跨越无尽空间,无视一切仙阵防护,直接刺入他识海最深处!
“盛极而衰,物极必反。”
八个字,如同万古不化的寒冰骤然砸入沸腾油锅,冻彻元神!
东王公举杯的手臂猛地僵在半空,脸上那畅快得意的笑容瞬间凝固、龟裂。周身喧嚣的仙乐、属下的欢呼仿佛瞬间被抽离,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冰冷彻骨的意志回响。
他绝不会认错!这是紫霄宫道祖鸿钧的意志!
然而,正处于权力巅峰、被无数吹捧和阿谀淹没的东王公,此刻被这兜头冷水般的警示激起的,并非警醒与畏惧,而是一股强烈的羞恼与被冒犯的不忿!
‘考验?’
他心神急转,下意识地为自己寻找解释,
‘定然是道祖见仙庭气运鼎盛,特意降下警示,考验我的心性与器量!看我是否会被胜利冲昏头脑!’
这念头一起,那股被轻视、被质疑的愠怒瞬间压过了最初的惊悸。
他东王公,承道祖敕令统御洪荒男仙,仙庭大势已成,横扫东海,威震洪荒,岂会因一句虚无缥缈的警示就畏首畏尾?
简直是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快,脸上甚至重新挤出一丝看似从容淡定的笑意,对着虚空微微拱手,以神念恭敬回应:
“东华,拜谢道祖提点!必当时刻谨记道祖教诲,戒骄戒躁,稳扎稳打,以壮我仙庭,不负道祖所托,统御洪荒万仙!”
那缕冰冷的天道意志毫无波澜,如同从未出现过般,悄然退去,不留一丝痕迹。
东王公放下手,将杯中残余的琼浆仰头饮尽,动作看似豪迈,指尖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目光扫过下方繁华鼎盛、万仙来朝的景象,心中那点被强行压下的不安瞬间被更汹涌的野心和自负淹没。
“哼,危言耸听!”
他在心中不屑冷哼,
“我仙庭如日方中,气运正隆,何来衰败?鸿钧,你虽为道祖,却也未必全然明了这世间运势变迁!”
他将这警告彻底抛诸脑后,甚至视其为一种反向的激励。
看来,仙庭的迅猛发展,连道祖都为之侧目了!
既然如此,更该急速扩张,以雷霆之势压服一切不臣,让洪荒众生都看到仙庭无可匹敌的煌煌天威!
他却不知,天机早已混沌,天命早已偏移。
鸿钧那冰冷的警示,并非考验,而是近乎天道本能的、对既定轨迹上即将崩断的一环所发出的最后判词。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下已是万丈深渊,杀机暗藏。
“接着奏乐!接着起舞!”
东王公甩袖,声音洪亮,压下心头最后一丝异样,
“今日当尽欢,本皇都努力这么久了,就不能享受享受啊!”
殿中气氛再次被点燃,喧嚣更胜往昔。
唯有东王公自己心底最深处,一缕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觉的不安,如同幽灵,缠绕不去。
这鸿钧老爷子……到底几个意思?
当初授意自己去争、去夺的是他,如今出面警示的也是他。
这天道圣人心中,究竟盘算着什么?
他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唯有用更强的力量,更大的权柄,才能压下这莫名的心悸。
蓬莱的狂欢,仍在继续。
而命运的阴影,已悄然笼罩。
且看东王公能不能一直接着奏乐,接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