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踏入冰璃开启的暗道时,最后回望了一眼白帝城。
巨大的冰晶建筑在昆仑雪光中沉默矗立,宛如一座为神只修建的坟墓。她知道,自己以帝王气运立下的誓言,已经将这座城、这座山脉的命运,与自己的心跳绑在了一起。怀中玉匣里,“涤魂瓣”隔着衣料传来温润的生机感,像一颗不属于她的心脏在跳动。
暗道并非人工开凿,而是冰璃以寒息在万年冰川中融出的天然裂隙。两侧冰壁晶莹剔透,能看见无数被冻结在时光里的气泡,以及更深处的、幽蓝色的光——那是昆仑地脉流淌的痕迹,此刻与她血脉中的墨毒,产生了某种隐晦的共鸣。
心口的钝痛开始加剧。
不是尖锐的撕裂感,而是沉甸甸的、向下坠的痛,仿佛有根须正从心脏长出,试图扎进她的五脏六腑。她扶住冰壁,指尖触到的寒意让她稍感清醒。手背上的墨绿纹路比醒来时又深了些许,像宣纸上晕开的毒墨。
“凰主。”云袖从后方扶住她,声音压得很低,在冰道里却格外清晰,“您的呼吸很乱。”
“无妨。”沈昭昭直起身,将怀中承煜的襁褓系得更紧些。孩子睡得很沉,小脸在冰蓝微光中显得格外安宁。她不能倒在这里,至少,要走出这座山。
暗道的尽头是昆仑北麓一处背风的冰谷。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连绵雪峰染成血色。仅存的三名暗卫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到她手中的冰璃鳞片,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只剩下死士般的决然。
“按地图,往东七十里有处猎户留下的石屋,今夜可在那里歇脚。”暗卫首领低声道,“但这一带……有东西。”
他指向雪地上几行凌乱的足迹。那绝非野兽的蹄印,也非人类的脚印,更像是某种用多节肢足爬行的生物,每个足印边缘都泛着诡异的暗绿色,即使落在新雪上也未完全掩盖。
沈昭昭蹲下身,指尖尚未触及,心口便猛地一抽!
剧痛来得毫无预兆,她闷哼一声单膝跪地,眼前阵阵发黑。那痛楚并非来自肉身,而是来自血脉深处——仿佛足印里残留的某种气息,唤醒了她体内墨毒的“饥饿”。
“同类……”她咬牙吐出这两个字,忽然明白了冰璃的警告。
墨髓污染过的妖物,会将她视为“同类”,但绝非友善,而是像饿狼嗅到受伤同伴的血腥味。吞噬她,或许能壮大它们自身。
“走。”她强行站起,将冰璃鳞片握在掌心,“不能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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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路的过程是意志与肉身的残酷拉锯。
每走半个时辰,沈昭昭就需要停下调息,压制体内因靠近污染源而躁动的墨毒。暗卫在前方探路,云袖抱着承煜紧随其后。暮色四合时,他们终于看见了那间半陷在雪坡下的石屋。
石屋比想象中更破败,门板早已不见,屋顶也有坍塌。但四面石墙尚存,能挡住大部分风雪。暗卫迅速检查屋内,在角落找到半罐冻结的兽脂和几块燧石。
“属下去寻些干柴。”一名暗卫道。
“不必。”沈昭昭阻止他,“生火会暴露位置。用我的大氅裹住孩子,你们围坐取暖便是。”
她解下玄狐大氅递给云袖,自己只着单薄的锦袍坐在背风处。寒意立刻穿透衣衫,但她需要这冰冷——低温能让血脉流动变缓,墨毒的躁动也能稍稍平息。
夜色完全降临。
昆仑的夜空没有星辰,只有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山脊。风声在石屋外呜咽,夹杂着某种细微的、像是冰晶摩擦的“沙沙”声。
沈昭昭闭目调息,意识却格外清明。她能“听”见——不是用耳朵,而是用血脉中那墨毒的感知——方圆百丈内,至少有五个移动的“污染源”。它们逡巡、试探,似乎在等待什么。
突然,怀中玉匣微微发烫!
她猛地睁眼,几乎同时,守夜的暗卫低喝:“上面!”
破败的屋顶缝隙间,一只巨大的、赤红色的喙骤然刺入!喙尖弯曲如钩,边缘流淌着墨绿色的粘液,足有成人手臂粗细!
“血喙雪枭——”暗卫首领的警告被巨响淹没。
整个屋顶被巨力掀飞!漫天雪沫中,一对展开足有十丈的漆黑羽翼遮蔽了仅有的天光。那妖禽的头颅探下,双目是两团燃烧的墨绿火焰,死死盯住沈昭昭——准确说,是盯住她心口的位置。
冰璃鳞片在沈昭昭掌心爆发蓝光,一道冰墙瞬间在她面前凝结。雪枭的喙撞击在冰墙上,发出金石交击的刺耳声响,冰屑四溅。
“带殿下退后!”沈昭昭将云袖推向石屋最深处,自己却向前一步。
她不能退。雪枭的目标是她体内的墨毒,一旦她躲闪,攻击就会波及承煜和众人。冰璃说过,这妖禽喜食带毒血肉,而她现在,就是昆仑山里最诱人的“毒饵”。
雪枭被冰墙激怒,双翼狂扇,暴风雪般的罡风灌入石屋,三名暗卫几乎站立不稳。沈昭昭以袖掩面,墨毒却在罡风刺激下疯狂翻腾,她喉头一甜,暗金色的血从嘴角溢出。
那血的气息让雪枭彻底疯狂!
它放弃撞击冰墙,巨大的身躯竟开始收缩,墨绿粘液从羽翼间滴落,腐蚀得雪地“滋滋”作响。下一瞬,它化作一道黑箭,从冰墙上方死角俯冲而下,赤喙直取沈昭昭心口!
太快了。
沈昭昭只来得及侧身,赤喙擦着她左肩划过——锦袍撕裂,皮开肉绽,伤口处却没有流血,而是迅速泛出墨绿,与手背的纹路连成一片。
剧痛让她意识空白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她听见了。
不是风声,不是雪枭的尖啸,而是……钗鸣。
极其微弱,却清越如凤啼,从千里之外的京城,穿透血脉、穿透墨毒、穿透昆仑的暴雪,在她神魂深处响起。
是那支凤钗。
几乎同时,武德殿内——
躺在冰玉床上的林铁山,右手猛然握拳!新生的淡金色鳞纹在手臂上骤然明亮,仿佛有火焰在鳞片下游走。床边,那支陪伴昭昭多年的凤钗无风自动,钗首的赤玉迸发出一缕灼目的金红光芒,将整个殿宇映照得如同白昼。
值夜的太医吓得跌坐在地,连滚爬爬冲出殿外:“侯爷、侯爷有反应了——”
而林铁山在深沉的昏迷中,看见了一幅画面:
漫天飞雪,巨大妖禽的阴影笼罩着一个单薄身影。那身影左肩染血,墨绿色的血,却仍死死护着怀中一点温软。她的眼睛抬起来,穿过风雪,仿佛正看向他。
“……昭昭。”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握拳的右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珠。血珠滴落,竟在冰玉床上灼出浅浅的白痕。
昆仑冰谷,石屋废墟。
沈昭昭在凤钗鸣响的瞬间,意识陡然清明。
她不再后退,反而迎着雪枭第二次俯冲,将全部内力——连同心口那躁动的墨毒之力——灌注进手中的冰璃鳞片!
“你不是要‘毒’吗?”她声音嘶哑,眼底却燃起疯魔般的亮光,“给你!”
鳞片蓝光暴涨,却不是凝结冰墙,而是化作无数道尖锐的冰凌,反向射向雪枭张开的巨口!更致命的是,每一道冰凌尖端,都缠绕着一缕她逼出的、暗金色的毒血!
雪枭察觉到危险,振翼欲退,却已来不及。
冰凌贯入喉腔,墨毒之血顺着伤口疯狂侵蚀。妖禽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尖啸,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剧烈抽搐,墨绿火焰从双眼、喙中喷涌而出,将半个夜空染成诡谲的颜色。
它挣扎着还想扑下,沈昭昭却已单膝跪地,连吐三口鲜血。血渍在雪地上晕开,金色渐淡,墨绿愈浓。
冰璃鳞片的光泽黯淡了大半。
雪枭最终没能落下。它在空中焚烧了整整一刻钟,最终化作一场墨绿色的火雨,纷纷扬扬洒落在昆仑雪原上。每一滴火雨落地,都腐蚀出一个深坑,坑中冰雪千年不化,却泛着永恒的毒绿。
石屋内死寂。
云袖抱着承煜,孩子不知何时醒了,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远处跪在雪中的母亲。
“凰主……”暗卫首领声音发颤。
沈昭昭抬手,示意自己还能动。她艰难站起,左肩伤口已完全墨绿,毒素正顺着血脉向心口蔓延。她撕下衣襟,用干净的内衬死死扎住伤口上方,动作冷静得可怕。
“收拾东西。”她抹去嘴角血渍,目光投向东方,“此地不可久留。雪枭的死,会引来更多东西。”
“您的伤——”
“死不了。”沈昭昭打断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玉匣。涤魂瓣的光华依旧温润,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与它无关。
她将它贴在心口,感受着那微弱的生机暖意,然后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
风雪呼啸,淹没了来路与去途。
但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回去。
千里之外,武德殿内的凤钗,光芒渐渐平息。林铁山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留下四道深深的、渗着淡金色血丝的指痕。
他依旧昏迷,眉心却微微蹙起,仿佛在梦中跋涉千山万水,只为追上那个染血的身影。
夜还很长。
昆仑的雪,京城的月,照见同一条归途。